在功利性过于浓厚的当时,王国维的无用之用教育启蒙思想的实现,显然需要走更远的路。但是,这种教育主张并不是中庸主义,他的有用无用实质上可以被理解为科技和人文并重,以人文作为积淀和基础的教育启蒙思想。
遗憾的是,后人往往只看到王国维有用无用论的表层,而未能挖掘其更为深邃的要义。当然,更遗憾的是,王国维过早地选择安静地离去。我们究竟应该用什么样的眼光来看王国维的历史选择?是否可以因为他晚年脑后拖着那一条辫子,就批评他是迂腐顽固的遗老?是否可以因为他的自沉,就指责他为晚清殉葬?面对一个文学、历史、哲学、教育等众多方面都有极深造诣的伟大学者,我们除了惋惜、敬佩之外,是否更应该愧疚在他离开我们已经80多年之后,我们的教育研究在某些方面,仍无法企及其思想境界呢?
审美教育的倡导者
后人在追忆王国维先生之时,常常会谈到他的相貌极其普通,但是在教育上却拥有一颗极其“美丽之心”.据说,民国时期的清华大学,有两个人只要一看背影就能知道其身份。一个是王国维,一袭不变的旧式长袍,头上一顶瓜皮小帽,脑袋后面是一条辫子。那时经常有革命党人跑到街上和学校里强行剪辫子,但是从来没有人敢对王国维脑袋后面的辫子下手,这让他成为清华大学里的一道景观。另一个则是梁启超,他的两边肩膀似乎高低略有不同。至于王国维为什么在民国时代仍然不愿意剪掉辫子,其子女曾在文章中如此说:
每天早晨漱洗完毕,母亲就替他梳头,有次母亲事情忙了,或有什么事烦心,就嘀咕他说:人家的辫子全都剪了,你留着做什么?他的回答很值得人玩味,他说:既然留了,又何必剪呢。
清末民初教育界首创教育的“最高之理想,存乎美丽之心”者,竟然是这样一位到了民国时代仍保留辫子的男人。
王国维的“存乎美丽之心”,指的是“盖人心之动,无不束缚于一己利害,而入高尚纯粹之域。此最纯粹之快乐也”.这是我们解读王国维审美教育观念不可绕过的关键句。
可以想象,一个对高尚、纯粹快乐如此礼赞的人,只要不是不食人间烟火之人,大多是因为有亲眼目睹不高尚、不纯粹的苦痛。王国维的审美教育诞生于清末民初举国上下嗜好鸦片的污浊不堪的社会现实,他亲眼目睹民众吸食鸦片的场面,痛心于人性追求的龌龊卑劣,试图以高尚纯粹之审美追求挽救民众于鸦片毒瘾苦海。他善良地认为只要引导民众追求更高尚的嗜好趣味,就可以摆脱鸦片的纠缠。为此,他才高蹈审美教育的大纛,可谓用心良苦。
清末民初吸食鸦片成风,这固然是时代的印记。如果我们一厢情愿地以为国人的陋习早已经随着那个旧时代彻底消失,那就大错特错了。只要人类没有高尚的情趣追求,各种原始的欲望随时都会冲垮理性的堤坝,即使到了今天,各种不健康的嗜好仍然在吞噬许多青少年的“美丽之心”,而急功近利的教育往往对此束手无策。
一个原本希望通过审美教育的倡导与普及,“培养国民之趣味”,引导民众追求真善美,达到改造社会目的的国学大师,其普度众生的人文情怀,从没离开现实社会的痼疾。如此悲天悯人的教育观念不仅没有得到社会公认,反而在当时不容于世,这,无论如何,都要算得上一个奇怪的现象了。推想个中缘由,恐怕与王国维国学大师的显赫身份,与教育观念的崇高致远,与现实社会的污浊低俗,尤其与后人对他忧郁的性格、古怪的行为带有极深的成见是分不开的。
大师所钦佩的大师
从辛亥革命的发生到1927年,王国维先后在日本、中国度过了人生最后的17年,这是他生活最静谧、学术成就最高、情感经历最复杂,也是最为后人津津乐道的美丽时光。他先追随罗振玉东渡日本,又于1916年从日本回国,在上海英国人哈同所办的仓圣明智大学任教。1922年,王国维应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所聘担任校外通信导师。1925年,王国维被清华大学国学院聘为导师。这一年全国的职业教育如火如荼,平民教育运动风起云涌,当全国人聚焦于乡村田野之时,这位脑后带着辫子的国学大师和他的教育显得冷冷清清。然而,历史并没有因为平民教育运动的热闹而将这位国学大师的教育情怀遗忘,王国维也没有因为外界如何嘈杂就改变毕生的学术追求和教育主张。
当时清华大学校长曹云祥请胡适代为设计国学院课程,并且想聘其担任国学院导师,胡适婉言谢绝,他说,非第一流学者,不配做研究院的导师,我实在不敢当,你最好去请梁任公、王静安、章太炎三位大师,方能把研究院办好。于是,清华大学聘请梁启超、王国维、章太炎和赵元任担任国学院导师,但是章太炎一直不肯接受。最后经过梁启超推荐,聘请了陈寅恪为导师。这四位就是民国时期清华大学国学院着名的“四大导师”.与其他几位国学导师相比,王国维“性复忧郁”,做事沉稳不喜张扬,才华横溢却从不恃才傲物。这和同时代的诸多放荡不羁的才子截然不同。而如此的教育大师风范更是赢得了学界普遍的赞誉,其中就包括“四大导师”之一的梁启超。
王国维虽然生平沉静淡泊,与人交往不多,但是,他与梁启超先生一见如故,常常说人生能够有梁启超先生这样的朋友足矣。而梁启超对王国维的学问极为钦佩。每当遇到疑难问题,他总是说:“可问王先生。”据说,就在王国维自沉的前一天,梁启超辞职去天津,学生为梁饯行,王国维应邀前往。就在送走梁启超之后的第二天上午,他就自沉于颐和园。因此,学界对于王国维自沉之谜的推测,还有与时局和梁启超辞职离京有关一说。
王国维追求学术自由、真理至上的教育理念,可以通过当时着名学者顾颉刚先生的评价看出来,顾颉刚先生曾经这样说:“王国维对于学术界最大的功绩,便是经书不当经书(圣道)看而当作史料看,圣贤不当作圣贤(超人)看而当作凡人看。”
民国初年的梁启超已经是国内学界巨擘,顾颉刚也是学界名流,他们能够如此钦佩王国维,与其说是对王国维学识的赞赏,不如说是对王国维身上沉静优雅的知识分子风范的强烈认同。
王国维是一个永远无法穷尽的话题。直至今天,似乎永远不能从表象上得到一个令人满意的结论。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被普遍认可的,那就是在平民教育喧嚣尘上之时,教育家们忙着奔向乡村田野之际,王国维仍然心如止水地整理国故、探究学问。社会固然需要平民教育家们去开挖社会金字塔最底层的民众职业技能训练,也需要国学大师以独立姿态攀登社会金字塔最顶端的国学研究。王国维在风起云涌20年代平民教育、职业教育浪潮中如此从容平静地研究学术,足以成为当今教育家们学习的楷模,这份功绩,不应该被平民教育的洪流淹没。
(责任编辑:陈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