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在他们家干活,给孩子吃,给孩子穿。时间长了,孩子就会对我有感情。我就在一个晚上,把孩子偷走。那样,我不就是有了自己的儿子了?”她说着,嗬嗬地笑起来,笑声像液体一样四处流动,小屋就摇晃起来。
“我要把他带走,走得远远的,到一个永远没有汽车的地方。”女人很干脆地结束了自己的话。
一股森然之气包围了我,我不由得抓住她。
她很有劲道地摔开我的手说:“我不是现在就去。我还要做准备呢。”
我说:“我帮你准备,你跟我走,好吗?”
她说:“到哪里去?离我的儿子近吗?”
我含糊回答:“反正对你是有好处的。”
她就信任地让我拉了她的手,慢慢地往前走。
我把她送到精神病院去了。医生先听了我的描述,说,这是典型的精神失常。可是医生对她进行了详尽的检查之后,又推翻了自己的诊断。因为只要不涉及她的儿子,女人一切正常。提到了她的儿子,女人就很悲伤。说:“医生,我的儿子死了,我心里难受。我现在有点钱,够当路费的,我要回老家看看。”
医生说这些反应,完全是人在痛苦之后的正常现象。他们不能给一个正常人用药。
出了医院,女人对我说,你的好意我领了。我没病。我只是要人世间赔我一个儿子。
女人在一个风沙弥漫的日子上路了。谁也劝不住她,人们就说她是一个女疯子。
我总是不放心,虽说这事已经算处理完了,我们第一次赔了她钱,第二次赔了她工作。但这一切是因我引起的,毕竟她的儿子没了。但这第三赔,真是赔不起啊!
我跟领导说,送她一程。领导答应了。我就远远地跟在她身后。一路上,她不哭也不闹,上车买票都能照应。看到大的或小的男孩,她都无动于衷。唯有10岁左右穿黑衣服的男孩,会诱使她像母豹一样扑过去。
人们驱赶她,她毫不理会,依旧紧跟孩子,给孩子米饭吃。无论周围的人对她多么凶恶,她都毫无怨言地照看着孩子。时间长了,人们就烦了。轰她,打她,她都不走。后来发现一个极简单的法子就能叫她永不再回来——就是让那个穿黑衣服的男孩说一声:滚!你这疯婆子!她就傻愣愣地哭很久很久,然后不气馁地再去追另一个男孩子。
后来我就回来了。工作不允许我长久地跟着她。我把身上所有的钱都给了她。
唐最雄长叹了一口气,“也不知这女人现在怎么样子?不知她走到哪个省份了?”
不知不觉,我们已经在这个悲惨的故事里,急驰了上百里。天色完全地黑了。汽车大灯像两条笔直的钢轨,伸向无际的远方。陡起的沙尘像一柄柄巨大的蘑菇,从黑暗中嗖地移动到路当中,好像显身的妖灵。满载饼干的汽车冲撞过去,沙尘破碎成柔软的斑块,放我们钻过去,又在我们的身后无声无息地弥合为深逐的大幕。
副驾驶不知何时醒来了,眼睛已恢复正常。
“你来开。我累得很了。”唐最雄说。
两个人就换了座位。
副驾驶抱上方向盘,车立即兴奋地摇摆起来,灯光像游龙般逶迤。
突然,一只野兔跃上公路。
一只多么愚蠢的兔子啊!它只需向任何方向一侧一歪,就隐避在大漠无底的黑暗中了。可是兔子顽强地沿着汽车大灯的光往往前蹿,脚爪翻飞,像从天上飘忽而下的毛团。
要依副驾驶平日的习惯,早就一踩油门撵了过去。野兔是戈壁滩上很低等的动物,而且机警无比,车轮过处,很少有死在辙下的,原值不得珍惜。
但陕北来的小伙子,这一次出奇的小心。他精致地挪动着方向盘,好像那是一架钟表的秒针。
庞大的载着许多饼干的汽车,摇摇晃晃地跟着活蹦乱跳的野兔,在如漆的大漠中蹒跚。
我看到远方有一个黑衣女人飘扬的灰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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