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故发生的原因很清楚,我的责任并不大。用一种残酷点的说法,那个孩子的行为简直就是自杀。是他撞到我的轱辘上的,再高明的驾驶员也难以挽救局面。
大伙对我挺同情的,但终究是一条人命啊。军事法庭判了我两年徒刑。监外执行。也就是说,我还呆在部队里,该干什么干什么,没有人歧视我。开车这个行当,容不得笑话别人,说不定哪天你就撞上了。大家有兔死狐悲之感。是我自己提出暂不开车了,做营区的卫兵,我没法从那种碾过人体的感觉走出来,不知道时间能不能救我。
听说孩子的妈妈醒过来以后,孩子已经给拚在新衣服里面了,敞开的胸部用纱布给填满了,看起来孩子比活着的时候还稍胖了一点。
处理这事的工作人员,把钱递给了苦命的母亲,听说她没怎么闹,先是不断地哭,后来也就不哭了。
在贫困地区,钱是一种神奇的药膏,什么伤痛都能治。大家都说这件事的善后不复杂。女人还年轻,可以再嫁,可以再生孩子。加上她是盲流,势单力孤的,估计也没什么族人聚众为她家闹事。要是死者属于一个庞大的家族,可就棘手多了。
女人很温顺地接了钱,那真不是一个小数目呢。周围的老乡羡慕地看着她,心想就是她的儿子活着,一辈子也给不了她那么多的钱。孩子多的人家甚至想,自己的哪个孩子要是碰到了这样的事,就好了。
大家都认为这事了结了。已经用钱赔了命。
几个月以后的一大中午,正轮我值班。夏天了,戈壁滩晒得像铁鏖子,一个幽灵似的女人,披着黑头巾,飘悠悠地逼近了我。
我打了一个寒战。没有看见她的脸,我就知道是那个死了孩子的女人。
她走过来,抓着我,直截了当地问:“你,知道是谁碾死了我的儿子吗?”
“不!不知道!我不知道!”我极力否认,也不管她是真的认出了我,还是敲山震虎地唬我。
“我会找到他的。”她铁爪似的手放开了我,并轻轻抚摸了一下我被掐痛的胳膊。
从这个动作,我知道她并没有认出我来。心里稍稍安宁了一些。
“你……你找他干什么?”我战战兢兢地问。
“给他钱。”她拍了拍随身带的黑布包,“他用这些钱把我的儿子买走了。我怎么就这么傻?我把这些钱还给他,我的儿子不是就回来了吗?”我不知说什么好,呆呆地看着她。
她解开黑布包,里面果真是齐整整的钱。
她蹲在地上,摆弄起她的钱。先用钱在地上摆出了一个巨大的圆环。薄薄的纸币被戈壁午后的热浪熏蒸着,好像有嘴从地心往上吹气,蔌蔌发抖。
我拉住她,说:“快把你的钱收起来吧。后起风了,会把你的钱刮走的。一张也拣不回来了。”
她目光炯炯地盯着我说:“是你碾死了我的儿子吧?”我立刻说:“不是我。不是我。”
她奇怪了,说:“那你为什么不让我的儿子回来?”
我说不出话来。正午的营区,大家都在休息,没有人帮我。我眼睁睁地看着她在地上摆钱,只有在心里祈祷千万不要起风。
真的没有风。大戈壁像冻住一般沉寂。粘稠的空气把纸币熨在沙砾上,仿佛破碎的龟板。
女人悉心地摆着,大地上出现了一个庞大的人形,腿和胳膊都平伸出很远,好像要围拢来拥抱什么。看得出那是一个孩子,因为代表他的头的圆圈很大,身子比较小,就像我们在古代的岩洞里看到的画一样。
我在这个用钱组成的呈大人形面前惊恐万分,每一张钱币都很破旧了,我想这个女人一定在许多个不眠的夜里反复地摩擦过它们,以代替儿子光滑的皮肤。我顾不得再照看这女人,撒腿就跑。
当我叫人赶来时。天地间已起了一阵怪风,孩子的四肢折断了,在空中飘荡。女人张开身子,拼命护着孩子的头。由于风,那个硕大的圆形已经变成了多边形,好像长出了犄角。
我们尽可能地帮她把钱找回来,又送女人到卫生队看病。医生说她有轻度的精神障碍,经过了一段时间的治疗,就基本正常了。不再见着人就追问是谁碾死了他的儿子,团里想派人送她回家。
一天,她清醒地走进首长的办公室说:“我不回家。我也不要钱了。你们给的钱再多,也有用完的时候。我要在你们这儿做一份工作。这样以后的日子就有指望了。”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