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可以分为两类。学一门手艺,要么是一学就灵,一练就精。要么就靠着熟能生巧了。那是笨人编出来鼓励自己的话。
我很年轻,就成了技术尖子,挺骄傲的。我开了5年车,连车身上的一块漆皮都没有碰掉过。到现在也没有碰掉过,人是软的。但是我把人给压死了。
那天我开车路过一个村子,男孩子站在路边,我看得很清楚,大约10岁,穿着一身黑衣服。眼珠很亮,好像河里沾着水的石头子。他向汽车招手。非常偏远地方的人,见到外来的人就很亲。有时车都走出很远了,他们还招手,有点傻气。我知道在有孩子的地方,要慢行。因为孩子会有叫人想不到的举动。他在路的右边,突然横穿公路。我停下来等他,让他平安地跑了过去。我越过了和他平行的位置,我甚至看见他龇了龇牙。他的牙很白,那时候还是充满了生命力的,像碎碗碴子一般耀眼。在他身后,我踩了一脚油门。车像被抽了一鞭的马急驶起来。正在这时候,我听到了一声呼唤,非常怪异,像一种野兽的啼叫。那个孩子像被牵着线的木偶一样,猛然折身,向我的车轮扑来……
我完全惊骇住了,甚至忘了踩刹车。其实就是踩了刹车也毫无意义,汽车刚刚接到加速的指令,就像箭已经射出去了。你能把自己呼出来的气收回去吗?你尽可以使劲做吸气的动作,可是无论你吸进去多少空气,都不是你刚刚才吐出来的那口气了。那口气已经被天意给收走了。
我感到车的左前轮被垫了一下,仿佛平日碾过一袋面粉,不,它比面粉可要柔软得多。但也不完全是软的感觉,软中有硬。似是在蒸得很嫩的活鱼里,突然遇到了粗大的刺。
这就是孩子又脆又嫩的身体,在充气很足的轮胎下爆裂的感觉。然后是一个小小的气泡破碎声,好像我们把一个吹得不大饱满的气球,用力捏炸了,有轻微震手的感觉……
我下了车,扑到男孩身边。他斜躺在我的车轮下,露出的骨茬像尖利的牙齿,挑着一块块皮肉。我看到了那个破碎的气泡,那是孩子的胃,像书本一样摊开在公路上。最恐怖的还不是这种血肉模糊的情景,而是在我的汽车轮胎的花纹里,填着一粒粒白色粘稠的物质——那是男孩胃里的米饭。他一定是个粗心的孩子,来不及细嚼慢咽,许多米粒还保持着刚蒸出来的模样,雪白而完整,好像完全没经过牙齿的咀嚼。
那些米粒很快就不白了,被血染成淡粉色。血缓缓地流出来,好像舍不得那个小小的躯体,人的血其实挺少的,起码比我们想象的要少多了。这个孩子的血大约只有一小碗吧,流在黑棉祆上,红和黑一中和,就发出碧绿色的光,就像大红纸上写的墨笔字一样。
我趴在那孩子的胸口上,听他的心跳。我本来以为人已经没救了,想不到他的心强膛而有力,像马驹一样结实。我一阵狂喜:心还在跳,就有希望啊!我站起来刚想喊人来帮忙,又看到了那孩子的眼珠。一个活人,是绝没有那样惨白的眼珠的,我急忙俯下身去再听……没有,这一次什么都没有了。小小的身子像一口空箱子,只有极轻微的破裂声,那是捅出的血泡被风刮破了。
我始终搞不明白,当时听到的真是孩子最后的心跳,还是我自己想象的声音。我听到身旁扑嗵一声,像一个板凳倒下了。我很迟钝地看了看,一个穿黑衣服的女人躺在孩子的身边,脸同孩子一样毫无血色。
她是孩子的母亲。她和丈夫盲流来边疆,丈夫死了,给她留下了这个遗腹子。
那声招致男孩亡命之灾的呼唤,就是女人发出的。她并没有什么实际的用意,只是出于习惯,招呼她的儿子。孩子从小就训练出来了,只要听到妈妈的声音,不管在什么地方,他都立即撒腿往家跑。好像妈妈的声音是铁丝,系在孩子的关节上。孩子穿过我的车前方时,妈妈正在远处,什么也没看见。她只是出于下意识地喊她的孩子,她隔了一会儿就要这样喊一声,就像有些妇女隔一会儿就要拢拢自己的头发一样。
男孩劈头就往回跑。他忘了刚才还招过手的那个钢铁怪物……
你一定惊讶我怎么把这件事说得这么冷漠,因为它在我的心里翻腾的时间太长了。就像一块熬过太长时间的骨头,没什么味了。那种阴森森的感觉像蜘蛛丝缠绕在我的神经上,我只有不断地叙说,才能稍微麻木一点。
后来的事,我就不详说了。安葬,给抚恤金……都是按规矩办的。我们汽车部队常发生这类事故,处理起来有条不紊的。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