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考虑当然很世故,但大家都松了一口气。正因为这份世故,人们才能断定她确实恢复正常了。细想想,她唯一的儿子没有了,中国人养儿就是防老的,她的想法也在情理之中,就同意她留下来当临时工。不过是到临近的一个汽车部队。领导主要是为我着想,怕她若在这儿呆久了,知道我就是肇事者,惹出麻烦。
过了没多久,女人就被友邻部队送回来了。原因是她去了以后,汽车的机械故障猛然增多,特别是车的左前轮胎,大量地出现爆胎,部队上下着实地紧张了一阵,以为是敌特破坏。没想到原来是她——每逢刮大风的黑夜,当临时工的女人就穿着一身黑衣服,怀揣一把真正的英吉沙匕首走出房门。
她专找解放牌的载重汽车,就是我压死她孩子时开的那种型号,用匕首对准车的左前轮就是一阵猛搠……
逮住后,问她这是为什么?
她说,只要这个轮子炸了,就再也压不死她的儿子了……
我们部队只好把她接了回来,大家一筹莫展。每日管她吃喝,还要防着她破坏汽车。有一天,我终于忍不住了。我不能让大伙老这样跟着我操心。
我走进女人住的小屋,笔直地站在她面前。
这是我在出事以后,第一次敢直视她。她比她儿子死时老得太多了,带着一种从坟墓里爬出来的荒凉。
我说,你的儿子就是我压死的。人死了不能复生。你想怎么处罚我就怎么处罚我。我很快很流畅地说完了这些话,连一个结巴都没打。因为我在肚里念叨的次数太多了。我真的做好了挨骂挨打甚至被她捅几刀子的准备,只要不打死我就行。
女人看了看我,平静地说:“你不是。”
我急得直跺脚,说我是我就是。我当然可以举出许多血腥的细节证明我是真凶,比如那些粉红色的米饭粒。但是我不能。我只是一遍一遍说:是我。
女人漠然地坚持:“你不是。那个人逃走了,再也没有出现过。他怕我杀了他。可是我不会杀他,起码现在不会了。杀了他,我的儿子也不会活。”
她突然热切起来:“我现在只想要我的儿子。烦你去给你们的领导说说,让他们赔我一个儿子。”
我拿不准她此时明白还是糊涂,但我不能骗她。我就说:“这事办不到。到哪里给你赔一个儿子呢?孩子已经不在了。”
无论实话有多么酷,我要对她说实话。
“是的。我的儿子已经不在了。”女人明白如水。“死了的人是不能再活的。什么都能赔,但是人不能。没有人能赔你另一个人。”我硬着心肠说。
这真是危险而残忍的谈话,真想躲得远远的。但是别人都能躲,我不能躲。我得咬着牙挺下来。
“人也能赔。”她一字一顿地对我说,眼睛里闪着磷光。在大漠如烟的背景下,宛若埋藏多年的木乃伊。
“怎样赔?”
我不由自主地追随她的思绪。人是抵不过鬼魅召唤的。
“我拿上你们给我的钱,在全中国走啊走。我要走遍所有的山和所有的水。推开所有的房门,找到一个和我的儿子一模一样的男孩,个头。生日、长相……我一定要找到他。中国这么大,一定有这样一个孩子在等着我领他。我有钱,我还有工作。我把所有的钱都给他家,我再挣钱养他。我天天都给他吃大米饭,再不会像以前,没钱给他吃大米饭,那天还是从别人家借的米啊,可惜他吃了还没消化啊……可是,那他也算吃过了,你说,是不是?你说,吃东西这件事,最好受的那一会儿感觉是在哪儿?”
她的眼睛像铜钉楔住我。
“这……我……我不知道……”在她貌似严密实则混乱的逻辑面前,我不知如何招架。
“在舌头啊!”她嘻嘻笑起来,嘲笑我的无知。
“你想啊,只有舌头知道品味。吃到肚子里,肉膘和野菜就分不出来了。我的儿子吃大米饭的时候,他的舌头还好好的,像小狗一样能舔来舔去。所以他不冤,他尝到了米饭的香味。你说是不是?”她征询地望着我。
“是。是。”我不断点头。
“要是人家不肯给孩子呢?”她的思绪沿着我所看不到的怪异轨道滑行,飞速地又返回到原来的话题。这正是我想问她的,她自己说了出来,反倒更令人觉得恐怖。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