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福乐智慧》倾向于“帝王实用手册”,同时代的作序者就说:“秦人称它为 《帝王礼范》,马秦人称它为《治国南针》,东方人称它为《君王美饰》,伊朗人称它为《突厥语诸王书》,还有人称它为《喻帝箴言》。”这是一个富于形式感的诗人,同时是一个复杂的有时是自相矛盾的诗人。他的思想常常摇摆于日出国王、月圆大臣、贤明大臣和觉醒隐士之间,整部作品成为各种思想和观念交锋的大舞台。作为智慧化身并积极入世的贤明大臣与具有明显苏菲主义遁世思想的觉醒隐士之间的冲突有时到了剑拔弩张的程度,但往往没有谁能占据上风。
细心的读者不难发现,玉素甫·哈斯·哈吉甫给予向往山居、草食、粗衣生活的觉醒隐士更多饱蘸深情的笔墨。他在全诗中只安排了一个人的死,他正是觉醒隐士。觉醒隐士之死使贤明大臣大为悲恸,仿佛自己生命的另一半死掉了。“贤明来到亲人的墓边,/扑倒在坟头,泪流满面。/他哭道:亲人啊,你再看我一眼,/让我看看你,慰疗我忧伤的心田。/我满怀希望来把你探望,/你为何藏起了你的容貌?/亲人啊、我生命的欢乐、心灵的花冠,/没有你,我怎么能活在人间?”因此,我想认真而谨慎地指出,玉素甫·哈斯·哈吉甫在情感上是倾向于代表“知足”的觉醒隐士的。将遁世的虚无主义和自足的生活态度称之为“觉醒”,恰恰是诗人用心良苦之所在。
开篇 《对明丽的春天和伟大的布格拉汗的赞颂》是一首优美绝伦的抒情诗,122行一气呵成。它在整部作品中是一个突兀,一种惊讶。附篇《哀叹青春的消逝和老年的到来》充满了一位老人的痛悔与叹息、规避与厌世、回望与告诫。“最终的去处仍是一抔黄土,/只能将两块白布带入坟茔。”“这虚幻的世界像轻风一样飘忽,/我却在这尘世上昏昧不醒。”这是一首哀歌,更是一种醒悟和启示,同时也是对信仰的回归。诗人的立场似乎又回到了苏菲主义的觉醒隐士身上。如此,隐藏在《福乐智慧》中的诗人走出语言的暗室开始显影,他的形象在我们眼前变得清晰生动起来了。
春天是在一首4行诗中来到阿孜克村的。春天,是一句格言走出 《突厥语大词典》。
喀什市西南。疏附县乌帕尔乡阿孜克村。圣人山。泉水。古木。寂静。长眠在这里的学者。壮丽的寝陵:礼拜寺,主墓室,圆形拱顶,邦克楼,蓝色和绿色的琉璃瓦,墓室里的阿拉伯语“清真言”、各种版本的《突厥语大词典》……人们用一种死的体面形式来纪念他,是出于崇拜和敬意。近1000年过去了,他的名字并没有在时间中湮没,反而随着时间的流逝而熠熠生辉。这使我想起萨迪的话:“一切学术必须求之于地底,因为学者都在大地的腹中。”
麻赫穆德·喀什噶里陵墓的一侧是阿孜克村的麻扎群。穷人和无名者的麻扎微微隆起,黄泥垒筑,与大地的土灰色融为一体。--它们用一种睡眠来陪伴另一种睡眠。山脚下,荒原是一望无际的海,而乌帕尔绿洲如同大荒中沉浮的一座绿色孤岛。远处,帕米尔高原白雪皑皑--悬浮在空中的城池、宫殿、“冰山之父”……
1057年,拥有王子身份的麻赫穆德·喀什噶里逃离喀喇汗王朝的宫廷内乱,从喀什噶尔出发,经布哈拉、尼沙普尔,来到伊斯兰的世界中心巴格达。在流亡的十多年时间里,他对七河流域、伊犁河谷和钦察草原的广大地区进行了考察,遍访中亚操突厥语的部族和部落,“突厥人、土库曼人、乌古斯人、处月人、样磨人、和黠戛斯人的韵语完全铭记在我的心中”,从而获得了丰富的第一手资料。
1072年,在巴格达,麻赫穆德·喀什噶里开始编撰《突厥语大词典》。历时4年,4易其稿,“我用最优雅的形式和最明确的语言写成此书”.他把它献给阿巴斯王朝哈里发阿布·哈希姆·阿布杜拉·伊本·穆罕默德·穆格塔迪。
《突厥语大词典》是世界上第一部用阿拉伯语注释突厥语词的大词典,它不只是一部语言学巨着,而且是一部关于11世纪中亚社会的百科全书。“《突厥语大词典》经常是关于11世纪突厥人生活的情报的唯一来源:他们的物质文化,生活习惯……族名和地名,氏族--部落的划分,亲族和姻亲的术语,各种官职的爵号和名称,饮食的名称,家禽和家畜,野禽和野兽,畜牧业术语,植物和谷物,天文术语,民间历法,月份和周日的名称,地理术语和地名录,城市,疾病和医药名称,解剖学术语,金属和矿物,军事、体育和行政术语,各种历史人物和神话人物的名称,宗教和民族的术语,儿童游戏和娱乐,等等。”(柯诺诺夫语)
7500条语词,277首诗歌(其中有大量的4行诗),216条谚语,圆形世界地图,书面和口头民间文学资料库……一部 《突厥语大词典》,装载了11世纪和11世纪之前中亚大地的历史与地理、记忆与声音。
72岁,麻赫穆德·喀什噶里随一商队从巴格达回到故乡乌帕尔,执教于高级经文学院,培养了不少弟子。据说,有一天他和学生们去山上散步,一位学生小心地问他:“老师,百年后你希望安身何处?”他满意地看了一眼山上的环境,将手里的拐杖往地上一插,说:“就在这里吧。”在乌帕尔山上有一棵千年古杨,相传是麻赫穆德·喀什噶里的拐杖变的,古杨边还有一眼名叫“切什麦祖拉尔”的山泉。人们为了纪念他,将那座山叫“艾孜热特毛拉木”,意为“圣人山”.
“道德之首乃是语言。”麻赫穆德·喀什噶里,这位流亡的王子,走遍中亚大地,收集各个部落的语言,不思复位,埋头写作,终成此书。他放弃江山了吗?不,他用一本书占有了江山。--这是一本书的胜利,也是一个人的凯旋。
我想说,喀什噶尔作为一部智者之书,它的编撰是从《突厥语大词典》开始的,是从麻赫穆德·喀什噶里写下的第一句话开始的。它书面的美,在静静消化时光,消化“死”这个词。
从喀什噶尔到叶尔羌,不是从一座城到另一座城、从一个地名到另一个地名,而是从一种时间到另一种时间--从喀喇汗王朝来到叶尔羌汗国。几百年前,一位意大利人走过我今天的路程。
13世纪,马可·波罗经过莎车,发现“叶尔羌是一座雄伟壮丽的城市,城里有风光明媚的花园。城外环绕广阔的平原,出产人们所希望的瓜果。人民都是手艺精良的工匠。”
1514年,察合台后裔苏丹·萨义德建立了叶尔羌汗国,其都城就在莎车(现莎车老城)。当时的都城有6个城门,十多个花园,种花、养鸽、听木卡姆,是居民们的最大的爱好。城门口有巨型烽火台,朋友来了奏乐、铺地毯欢迎,敌人进犯则弓矢乱石俱发。汗国全盛时期,疆域西至帕米尔高原,东达嘉峪关,北抵天山,南依昆仑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