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多年前,我是个稚气未脱的少年,除了和课本、作业打交道,顶多去新华书店偷偷地看书。听戏、看电影、听收音机,都算得上是奢侈之举。但对“永恒的爱情”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有一天,老师领全班同学去电影院观看新片《梁山伯与祝英台》,是王文娟和范瑞娟主演的越剧。虽听不懂剧中演员的唱腔,也看不懂梁祝化蝶的美好爱情,只觉得彩色画面非常好看。
第一次见识有关爱情题材的文学作品时,让我幼小纯净的心灵有了一丝不同的触动。为什么梁祝二人非她莫娶非他不嫁?为什么求爱不成便要以死相寻?为什么酿制爱情的发酵剂总是一坛苦酒?在我天马行空的脑海里,揣着几丝困惑,几多忧虑。时空的跨度真大。四十多年后的今天,我在新疆南部的乡野,又聆听了另一个讲述“梁祝”的故事。这个故事不是传说,是确有其人其事,不过是170多年前的故事了。
浪漫相恋
公元1833年,疏勒县牙曼亚乡苏吾汗安拉村,有一对青年男女自由地恋爱了,女孩名叫热比亚,男的名叫萨丁。
热比亚是巴依(财主)牙合甫的女儿,生得聪慧美丽,心地善良;萨丁是同乡贫苦农民依不拉音的儿子,朴实憨敦,正直能干。霄壤的身份,悬殊的门第,未能阻隔他们从童年就开始交往。伽师河畔,生长着数不清的胡杨树和红柳树。河岸边的色彩甚是华艳,有墨绿、嫩绿、黄绿,有酱红、粉红、赭红,有青黛、石黛、翠黛,绿的吐芬、红的播香、黛的流韵。这般神游仙旅的风水之地,怎能不孕育出甜蜜相恋的情侣呢。两小无猜的热比亚与萨丁,嬉笑追乐、耳鬓厮磨,忘却身份的迥异,陶醉在怡人的绿洲气息里。
我知道,富人家的孩子与穷人家的孩子是不能一起玩耍的,这道禁令不因民族、地域、风俗的殊异而有什么变通,古今中外莫不如此。热比亚与萨丁在一起恋爱更属大逆不道。我还知道,那个时候的青年男女绝不可一起走路、交谈,更不准私恋,他们的婚姻必须听凭父母的包办。热比亚这个女孩和萨丁这个男孩形影不离,把父母撇在一边,在别人看来更是忤逆道德。
热比亚与萨丁正值豆蔻年华,情窦初开,谁能将两颗滚烫的心推进“冰窖”呢?他俩情相投、貌相配、心相印,已是生死难离了。
热比亚并未将父亲的警告放在心上,仍与萨丁在村口相见,或在树下幽会;萨丁对父亲的好言相劝不予置理,仍对热比亚爱恋有加,或忠言相送,或弹琴明志。他们“出格”的行为,已成村子里议论的焦点。最终乡亲们被感动了:他们该是成家的时候了。但世故的村民们心里有数:成全他们,难啊!
爱情破碎
在一片“难啊难啊”的叹息声中,惟有一人从“泄气”开始“鼓气”。他就是萨丁的父亲依不拉音。这位躬耕于大漠腹地的农民,渐渐地喜欢上了他的敌人牙合甫的女儿,老人说:这姑娘虽生在吃人的魔窟,里里外外却透着纯朴贤慧!他望着儿子日显消瘦的脸庞和无助哀叹的愁容,他决心向牙合甫去提婚,哪怕低声下气、变卖家产。
这是一个目不识丁的老农向世俗善意的挑战;这是蓬门筚户追求人格平等的一次冒险尝试;这是天底下祈盼花好月圆的人们向美丽心境的一次叩问。
依不拉音的超凡决定,感动了村中的一位长老,他甘愿陪同着一起去登门求婚。依不拉音手中提着用两只羊换来的聘金彩礼与长老踏上了牙合甫高大的屋宅门楼。门开启,只开半扇门的牙合甫捋着几绺山羊胡脸色阴沉沉地甩出一句话:“哼,破草棚里想养白天鹅,你祖上积了多少德?”哐!门严严实实地关死了!
依不拉音站也不是,转身也不是,刚刚萌生的一线希望彻底破灭了。许久,他僵直的身子才缓缓地转过来,在长老的搀扶下,一步一颤地回到了自家的土屋。
眼巴巴地等待佳音的萨丁,看到父亲散了架的神态后,他就什么都明白了。
父亲病倒了。萨丁的心在流血。
狠心狡诈的牙合甫,很快把热比亚许配给本村另一个门户相当的人家。热比亚伤心不已,天天以泪洗面,但牙合甫主意已定,无一丝一毫更改的余地。牙合甫用父权、用财富,用那把看不见但能感觉到威力的“权力刀”砍碎了即将生出美丽花苞的爱情。
恋人离别
萨丁绝望了。萨丁心碎了。萨丁离家出走了。
他不知道要走向哪里?
萨丁蹒跚地走着,一步三回头,是舍不得心上人热比亚呀。
萨丁来到了50里外的喀什噶尔,欲隐姓埋名作一个苦修来世的遁世者。
萨丁选择了圣人陵寝之地,是要向故人诉说不幸的遭遇?还是退而结网再造功德之事?抑或是从此看破尘世封闭自我了断缘尘?
但他的想法都落空了。他觉得热比亚的身影一直追随着自己,时而向他哭诉着别离的痛楚,时而为他轻抚着心口的伤痛,时而责怪不该撇下她只身逃去。但这一切都像梦一般——热比亚你在哪里?
萨丁经不住感情的焦灼和生活窘境的双重打击,患了一场大病。这病患得不轻:吃不下、喝不进,睡不着、站不起……
要想治好病,惟有热比亚。
此时此刻,热比亚身陷高门深院中,无计可施、心急如焚。寻踪而至的依不拉音和乡民们将形瘦如柴、奄奄一息的萨丁用毛驴车运回到牙曼亚乡那间他熟悉的土屋。
小伙子经过热比亚所住的大房子旁边,仍无法看到心上人。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动了动干瘪发青的嘴唇,最后轻轻吐出三个字:热比亚,便停止了呼吸。
美梦碎尽,大地颤抖,天际墨黑。象征希望的绿色枯萎了。乡民们用泪水、叹息和愤怨埋葬了萨丁,却埋葬不了这一感动天山南北的纯真爱情。
纯真爱情,是千里荒漠中挺立的胡杨树,需要抵御风沙侵袭才能愈挫愈盛;纯真爱情,是慕士塔格峰的万仞雪原,酷寒紧逼才使它纯洁晶莹;纯真爱情,是女娲补天的壮举,矢志不移、以死相赴;纯真爱情常用血染的花朵召唤美丽,纯真爱情是用热瓦甫弹唱的离恨曲,纯真爱情的册页里浸透了断肠泪。
献出生命
萨丁之死的噩耗是热比亚临嫁前听到的。她如五雷轰顶,似山岳坍裂般痛不欲生。这天深夜,热比亚使尽浑身力气,砸开房门向外冲去。她来到了萨丁墓前,双手捧着坟土哀哀哭诉。从夜半哭到天将破晓,双眼哭肿了,泪水哭干了。伽师河水因热比亚辛悲痛的泪水变得有灵性,呜呜咽咽地像是集合了天下的哀怨涛声。
这哭声悠长,悠长得似流水一般远去;这哭声哀怨,哀怨得让鬼怪也为之动容;这哭声摄魂,魂魄却难再复归宁静;这哭声椎心泣血,血泪里伴和着幽幽的哭诉。
哭声中,热比亚与萨丁进行着心灵与心灵的低语,情感与情感的交融,人格与人格的牵引。热比亚顿觉轻松,似超然于世外的天庭少女,迈着轻盈而又坚定的步履,走向滚滚东去的伽师河中。她环顾四周,深情地凝望了故乡几眼,向汹涌翻滚的深水中走去……义无反顾地实现了她与萨丁灵魂与灵魂最完美的结合。
热比亚用宝贵的血肉之躯诠释了爱情的真谛;纵身一跃后幻化成永不灭失的人间芳菲;柔弱女子的叛逆呼啸起如花生命的旋风。
在他们二人双双离开人世的第二年,即公元1834年的春天,村民们在萨丁的长眠地将二人合葬在一起,满足了他们生前未曾实现的美好心愿。令人惊奇的是,不久后,墓地边长出两棵巨大的红柳树,葳葳蕤蕤、阴翳蔽日,枝杈连柯、互相缠绕;更令人称奇的是,一棵开红花,另一棵开白花。
连上苍也为他们精心安顿了“鹊桥相会”,冥冥之中显现天意。每当红柳开花季节,村民们便来到墓前祭扫,以寄托对这对青年男女的深情缅怀与敬慕。乡亲们称此地为“牙曼亚”——苦难之地。
爱情史诗
热比亚与萨丁的动人故事,深深地震撼了19世纪喀什噶尔伟大的诗人阿·纳扎里。他是位擅长写爱情诗的诗人,他以《爱情组诗》为总标题,写出了25部叙事诗,长达48000多行,其中就有《热比亚——萨丁》。
但历史嘲弄了这位“爱情诗大王”,他在诗中说:“我纳扎里在这人世上真够命苦,多么渴望品尝一下爱情的美酒。”他活到78岁,终身未娶,爱情生活与他的一生无关。困顿潦倒的他直到60岁那年,才在清朝喀什噶尔一地方小官吏处找到一份糊口的秘书差事。
《热比亚——萨丁》这首爱情叙事诗写于1835年,纳扎里倾其诗艺,妙笔生花、娓娓敷写,鳞鳞状摹、情思酣畅,哀怨动人。此诗轰动文坛,传遍乡野,热比亚与萨丁成为纯洁忠贞的爱情化身,为人们所敬仰,所传颂。两人的合葬墓至今游人不息,令人追缅不已。
当我吟诵《热比亚——萨丁》时,也不由地对诗人和诗中的那对爱侣,俯身深鞠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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