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公公认为每一天都是赚的。”凌锋说,“当一个人对生死都很豁达的话,那他平时的待人处世就很不一样了,不会那么尔虞我诈、斗得你死我活。活着的时候享受每一天,也能坦然面对死亡。”
老爷子生活非常规律,一分一秒都非常准确,不管多累、多忙,每天的锻炼都不落下。即使是做完手术,也还按凌锋的要求,每天走1000步,所以恢复得不错。出院后,不管刮风下雨,他每天走三四公里。虽年届九旬,他的脑子、耳音都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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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人,出生了,这就不再是一个可以辩论的问题,而只是上帝交给他的一个事实。上帝在交给我们这件事实的时候,已经顺便保证了它的结果,所以死是一件不必急于求成的事,死是一个必然会降临的节日。
-史铁生,《我与地坛》
直到2011年,老爷子肺里的肿瘤发展到了拳头大,入住北京协和医院,活检结果是肺腺癌。凌锋一家人都认为,最好不要去动它,否则遭受的打击和痛苦更大。
从当年10月入院到12月30日转院,这三个月是公公最痛苦的日子。他一直喘不过气,在躺椅上一会儿仰着,一会儿坐着,就是没法躺平身子,屁股都快坐烂了,血液回流不上去,腿肿得严重。老爷子70年的烟龄,一直到85岁才戒,在呼吸困难的折磨中,痛悔抽烟太多,见谁都劝戒烟。
难受极了的时候,公公对凌锋说:“你能不能给我打一针让我过去算了,太痛苦了,我这辈子知足得很。”
凌锋回答:“我前脚给你打针,后脚就进监狱了。你不能让我做一个谋杀者吧。”这种“打一针”过去叫“安乐死”,在世界范围内仍有广泛的争议,在中国,尚没有法律依据。
公公笑了。
不过,即使现行法律允许“安乐死”,凌锋觉得自己也不能这么做。因为她很明白,这只是公公太难受时说的气话,不是他的真实意愿。
其实老爷子的求生欲望非常强。即使是在喘不过气来的时候,还坚持出去遛弯,扶着轮椅像小孩学步一样走路锻炼。凌锋也知道,其实公公还有三个愿望:第一是能过元旦,第二个是能过春节,如果能再好的话,最好能撑到5月过95大寿。他只是希望痛苦能够得到解决。
因此凌锋想了一切办法来减轻公公的痛苦,24小时吸氧,并且最大量,但没能有根本改善。她告诉公公,唯一的办法是切开气管,用呼吸机带动呼吸,但是这样就说不了话,不过可以用写字来表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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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谓命运,就是说,这一出“人间戏剧”需要各种各样的角色,你只能是其中之一,不可以随意调换。
-史铁生,《病隙碎笔》
2002年,凤凰卫视主播刘海若在英国旅游的途中,发生火车出轨事故。经英国医院抢救后,刘海若被判定脑干死亡。她的家人反对这个意见,要求中国专家一同会诊。凌锋接到指令,飞往伦敦会诊。凌锋发现,虽然刘海若伤势严重,但仍是自主呼吸,因此她判定不是脑死亡。经过精心医治,刘海若逐渐恢复了健康。
“有时是治愈,常常去帮助,总是去安慰(To Cure Sometimes,To Relieve Often,To Comfort Always)。”这是美国医生特鲁多(E.L.Trudeau)的墓志铭。他不仅是美国首位分离出结核杆菌的人,并创办了一所“结核病大学”,还在生前创建了第一家专门的结核病疗养院。
对于这句铭言,有人说它总括了医学之功,说明了医学做过什么、能做什么和该做什么;也有人说,它告诉人们,医生的职责不仅仅是治疗、治愈,更多的是帮助、安慰;还有人说,它昭示了未来医学的社会作用。
凌锋很推崇这句话。她认为,救死扶伤一直被认为是医生的天职,但其实安慰和帮助占了绝大部分。“其实每个人都知道自己要死,但不希望死变得那么痛苦、恐惧,有些疾病无法彻底治愈,因此怎样减少病人的痛苦,是医生的一个重要命题。”
2012年元旦前夕,凌锋帮公公转到了两年前她安置过史铁生的宣武医院ICU重症监护室,并用上了一系列减轻他痛苦的措施。
切开气管、接上呼吸机之后,公公终于可以躺平身子,腿上的浮肿不久就退了。凌锋给老爷子用了一种短效的麻醉剂,只要不舒服,就打开麻醉剂开关。虽然现在有很多可以减少病人痛苦的药物,但在一般情况下,还无法推而广之。首先是价格昂贵,不是所有人能承担得起,其次像这种麻醉剂得在严格的医疗条件下才能提供,因为它对呼吸有抑制,必须配有呼吸机。
呼吸顺畅之后,老爷子能在病床上看电视、写字表达了。借助麻醉药,一宿能睡得安稳,早晨药一停,他就醒了。如果要吸痰、大便,老人家痛得难受,就又把麻醉药打开。休息好了,就不会太难受,胃口照样很好。他依然关心国家大事,关心海峡两岸的动态,最爱看的节目是《海峡两岸》。那会儿凌锋参加全国“两会”,还经常到医院跟公公聊一聊“两会”的情况。
老爷子爱笑,一直到临终也都是红光满面。医护人员也都很喜欢这位可爱的老头儿。
5月5日是公公的95岁生日。护士特地将病房用气球、彩灯、鲜花精心布置了一番。家里的一些成员也特地从国外回来跟老爷子团聚。一家人在病床边跟他合影,虽然他气管里接着管子,但脸上还是笑呵呵的。他们还特地做了件喜庆的衣服,换下他平日常穿的单调的病服。
在照顾老爷子的过程中,凌锋一直在思考,可不可以向更多的病人实施这种无痛苦的临终关怀。凌锋说,很多的癌症的晚期都是痛死的。周恩来1974年6月间因癌症晚期住院治疗,一年之后,他被癌细胞吞噬得只剩皮包骨,体重只有61斤。邓颖超在晚年一度支持安乐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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呵,节日已经来临/请费心把我抬稳/躲开哀悼/挽联、黑纱和花蓝/最后的路程/要随心所愿
呵,节日已经来临/请费心把这囚笼烧净/让我从火中飞入/烟缕、尘埃和无形/最后的归宿/是无果之行
呵,节日已经来临/听远处那热烈的寂静/我已跳出喧嚣/谣言、谜语和幻影/最后的祈祷/是爱的重逢
-史铁生,《节日》
过完95岁大寿之后,老爷子不断地伸出三个手指,每次吃饭也只吃三口。保姆一直猜不着是什么意思,就找来凌锋。
家人都知道,凌锋对老爷子的心思猜得最准。他在病房里用来表达的字写得很潦草,但凌锋都能看出是什么字。
凌锋一到病房,公公又伸出三个手指头。她俯身问:“爸,你是不是觉得你的三个愿望都已经实现了,想走了是吗?”
老爷子点了点头,没再伸手指。
再往后,公公的意识一天天地丧失,最后肾衰、无尿。医生们建议用透析,但体内的水排不出来,整个人会浮肿变形。
(责任编辑:陈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