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礼教思想的束缚下,传统文人的情色欲望所受之压抑是很严重的。因此,他们的情色欲望便在春梦场境中无所遮拦地、自由自在地表现出来。春梦是土大夫文人释放情色欲望的最自由的通道和最宽广的舞台。甚至可以说,很多传统中国的爱情文学就是春梦文学。
在古代中国,“春”常常与男女情色之事相关,如称求欢之想为“怀春”,称怀春的心情为“春心”等。所以,“春”是一个有情色意义的词汇。“梦”涉及的范围很广泛,自《高唐》、《神女》赋以来,常有男性梦遇神女或者与之同欢的情节。由“春”和“梦”构成的“春梦”一词,其情色意味是相当明显的。准确地说,春梦就是情色之梦,就是性梦。
在人类的各种欲望中,情欲的愿望是本能的,因而亦是最强烈的。但是,在各种愿望的实现过程中,情欲愿望受到的压抑又是最深的。释放情欲的正常途径是恋爱、婚姻。其非正常途径很多,其中最常见的当是情色之梦,即春梦或性梦。这正如弗洛伊德所说:
我们愈是寻求梦的解答就愈会发现成人大多数都与性的资料及表达情欲愿望有关。……因为从孩提时期开始,没有一个本能有像性本能和其他各种成分遭到那么大的潜抑;因此也就没有其他的本能会留下那么多以及那么强烈的潜在意识愿望,能够在睡眠状态产生出梦。(《释梦》P291-292,商务印书馆1996年版)
梦是人的潜在欲望的自由表达,春梦是情色欲望得以自由实现的理想天地。虽然弗洛伊德认为所有的梦都蕴含着情色意味的观点,有失偏颇;但是,说情色隐意是人类梦的重要内容,应当是切合实际的。
在礼教思想的束缚下,传统文人的情色欲望所受之压抑是很严重的。因此,他们的情色欲望便在春梦场境中无所遮拦地、自由自在地表现出来。春梦是土大夫文人释放情色欲望的最自由的通道和最宽广的舞台。甚至可以说,很多传统中国的爱情文学就是春梦文学。
春梦在文学作品中的展现
在民族心理、文化传统和专制统治等多重因素的影响下,传统文人的春梦,在文学作品中的展现,形成了一个大致近似的叙述模式。即白日入梦——遇见佳人一一儿女之事——骤然惊醒(参见张方《风流人格》P140,华文出版社1997年版)。
首先,大多数春梦皆是昼眠而入梦,如《高唐赋》中楚怀王“尝游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牡丹亭》中的杜丽娘和《红:楼梦》中的贾宝玉亦是昼寝入梦。故春梦又称“白日梦”。讨论白日梦的发生及其特征,首先应当考察的是传统中国人对昼寝行为的评价。昼寝行为在古代中国遭到儒家礼法的排斥,如宰予昼寝,孔子极端严厉地斥责说:“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圬也,于予与何诛。”(《论语·公冶长》)因为这从根本上违背了取法天道阴阳的人类行为准则。但是,道家却对昼寝行为持完全不同的态度,如《庄子·知北游》中的神农,他是因昼寝而悟道的。亦就是说,在儒家学者看来,昼寝入梦是不道德的非礼行为;而在道家学者看来,昼寝入梦是体悟至道妙理的重要途径(参见叶舒宪《高唐神女与维纳斯》P368-370,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97年版)。道家以昼寝入梦为体悟至道妙理的重要途径,传统中国文人以白日春梦为体验男女情欲的重要方式。
其次是“遇见佳人”。在形形色色的春梦故事中,通常是男性为“某生”,女性为仙鬼,女性主动向“某生”投怀送抱。男性是被动的,是被诱惑者;女性是主动的,是诱惑·者。造成这种现象的主要原因在于,古代中国是一个男权社会,众多春梦故事都是男性编撰的。因此,这种春梦故事表现的只是男性的情色欲望。另外,在春梦故事中,所遇见的佳人,常常是很模糊的,无以实指。如杜丽娘梦见的是一个未曾谋面的陌生青年。贾宝玉梦见的佳人,“其鲜艳妩媚,有似乎宝钗;风流袅娜,则又如黛玉”,其姓名又是唤作可卿的,是他后来倾慕的几个女子的综合幻影。更为普遍的是,春梦中所遇见的佳人,往往是神仙、妖精或鬼怪,而不是现实生活中的常人。因此,大部分传统中国的春梦故事,不妨称作“人鬼之恋”(参见吴康《中国古代梦幻》P186,海南出版社2002年版)。
最后两个环节是“儿女之事”和“骤然,惊醒”。在春梦故事中,“儿女之事”环节常有,但不是必须的;“骤然惊醒”环节不仅常有,更是必须的。在即将欢爱或者云散雨收之际,总有一个外在的力量促使其惊醒,并使其处于懊恼、恐惧的阴影中,还常常伴随着虚脱、抑郁的感觉。如《牡丹亭》“惊梦”一场,杜丽娘自述梦境:
……忽见一生,年可弱冠,丰姿俊妍。……将奴搂抱去牡丹亭畔,芍药蔺边,共成云雨之欢。两情相合,真个是千般爱惜,万种温存。欢毕之时,……忽值母亲来到,唤醒将来。我一身冷汗,乃是南柯一梦。忙转身参礼母亲,又被母亲絮了许多闲话。奴家口虽无言答应,心内思想梦中之事,何曾放怀。行坐不宁,自觉如有所失。
春梦有两个特点:其一,主人公皆有恐惧、虚脱之感,或“一身冷汗”,或“汗下如雨”。其二,皆有如母亲或警幻仙姑这样的“第三者”出现。这样的情节,在众多的人鬼之恋故事中亦是普遍存在的,结尾常常是引入第三者角色,或展开驱鬼禳妖的情节,或帮助耽于梦境而不能自拔的男性,使他从被祟的恶梦中醒来(参见吴康《中国古代梦幻》第4章,海南出版社2002年版)。
为何夹杂恐惧情绪
梦境本是释放情色欲望最自由的空间,可是传统文人在梦境中往往亦显得不自由,在美妙的春梦境界中夹杂着恐惧情绪。为何如此呢?
张方先生将春梦的这种特点概括为“性爱及其恐惧”原型,他认为:在人类早期,两性间的性爱关系自由奔放,充满活力;随着人类的进化,人的各种行为受到越来越多的约束和禁忌,性行为受到的约束和禁忌首当其冲,而且特别严重。这样便大大削减了性爱体验的强度和力度,对性本能的渲泄产生了一种恐惧心理。如果按照以往的方式去实施性爱行为就要受到惩罚,那么人的性本能必定受到来自外界的压力,回到无意识,进而形成某种情结,不再为意识感知,只有在某些特殊的场合——比如梦境一一才显露出来,而且时常伴随着对禁忌的恐惧,即极度快感后的极度恐惧(张方《风流人格》,P137)。这种解释其正确性是不言而喻的。道德禁忌和伦理观念对士大夫文人的性心理产生影响,并由此造成在春梦中极度快感后必然伴随着极度恐惧的特点。 (责任编辑:陈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