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人是把死者当作了生者世界的一部分或延伸(“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中庸》),从未将二者分开;对于死者的祭祀,其主要功能也在于更好地认识“生”。
“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清明节一年一度。记得多年前,一位台湾作者在报上抱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同时他又说,如今值得安慰的现象之一,也许就是每年清明节,台北市还会严重堵车。清明节堵车,说明扫墓的人很多。如今大陆也把清明节作为法定假日,今年出行的人也多,但不知有几人是为了扫墓,更不知大街上有多少“行人欲断魂”。
在今天这样一个时代,清明这一节日对于我们究竟有什么样的文化含义?我想它的最大意义,在于反映了一种文化对于死和死者的态度。在人类文明的长河中,每一种文化往往都会形成自己对于死和死者的独特态度,正是通过这种态度建立了他们对于生命的终极价值和意义的理解;甚至在这一基础上通过一系列礼仪制度,创立文化的样式,塑造文明的精神。
例如,起源于印度的婆罗门教和佛教等宗教抹杀生与死的界限,常人活着与死后都在同样的“三界六道”中。这其实是一种典型的以死后为取向的宗教,因为它让如何摆脱死后进入轮回,成为每个人活着的首要课题;生命的无限和永不消亡,却给此生带来了巨大压力。又比如,基督教同样是一种以死后世界为取向的精神传统。每个人的灵魂都是不死的,所以活着的主要目的就是为了死后——为了死后更好地“活着”;死亡虽不可怕,但死时得不到宽恕则非常可怕。事实上,基督教正是通过这种生死观强化了人们在此生此世的职责。此外,基督教关于每个个体的灵魂独立自存、相互平等、永恒不灭的观念,对于现代西方个人独立、平等、自由等价值观的形成起到了极为重要的作用。
道家严格说来并没有什么死后世界的明确观念,或者说,死后世界还是这个世界,所以它希望通过“长生”把我们永留于这个世界。事实上,在道家学说中,整个世界是以“天地”为准的(与儒家同),并未超出西方哲学中所讲的感性经验世界,基督教中的此世(this-world)或印度宗教中的“三界”等的范围。因此,道家虽然常被我们说成是“出世的”,但若以其他宗教传统来衡量,则可以说是入世的,因为它并没有对此岸或此世持否定态度。这样一来,道家就不可能像佛教、基督教等那样以死后世界为取向,来塑造现世生活。但这并不等于说道家没有彼岸,而是认为彼岸即在此岸中。这个彼岸,需要人通过努力来达到,在超越小我、趋向自然的过程中“体验”到。道家将主要精神用于探讨如何改变看待这个世界的方式。在庄子等人看来,永恒、不朽不像在基督教或佛教等宗教那样是现成的前提,而是每个生命应该追求的最高理想,这个理想只有在人与天地(或称自然)合一的境界中才能实现。总的来说,在中国历史传统中,并没有死后世界之完整清晰的理论学说;几千年来,中国人基本上不是按照死后世界的目标或观念来组织和安排此世的生活,这一点在儒家传统中同样得到了体现。
然而,儒家对于死的态度既与印度宗教和基督教有别,也与道家截然不同。儒家对于死的态度是非常独特的:一方面,儒家对于人死后的存在及其居留于其中的世界“敬而远之”。孔子甚至在被逼问、不得不回答的情况下,也只用“未知生、焉知死”(《论语·先进》)这样的措辞敷衍了事;但是另一方面,儒家却又把祭祀鬼神(死者)看得无比重要,“国之大事,在祀与戎”(《左传·成公十三年》)颇能代表儒家的立场。由此我们看到了一个非常有趣的现象,即在儒家传统主导下,一方面中国人对于死后的世界几乎没有什么确实可靠的知识;另一方面,我们却看到祭礼在中国非常丰富发达。虽然不少人也相信有所谓的神灵,但对自己死后是不是会变成神灵,或变成什么样的神灵,后者如何活动及发挥作用,他们一无所知;也许唯一可以确信的只是,将来他们死后也会被后人祭悼;也就是说,他们所知道的仍然局限于此世。既然死后世界如此模糊不清,那么中国人为什么却如此重视祭祀呢?
下面我试图说明,虽然死后世界在中国文化中模糊不清,死亡在儒家乃至中国文化传统中的含义同样是意味深长的。搞清这一问题的关键,是要认识到:在以此岸为导向的中国文化中,对于死和死者的祭祀也是以此岸为导向的。具体说来,中国人是把死者当作了生者世界的一部分或延伸(“洋洋乎如在其上,如在其左右”,《中庸》),从未将二者分开;对于死者的祭祀,其主要功能也在于更好地认识“生”。具体地说,祭祀的功能包括:通过祭祀强化自己与死者的感情联结,认识自己的人生职责和使命;通过祭礼认识每个人的位置和角色,重构合理的人间秩序;通过祭悼来反省人生的终极归宿,确立新的人生态度和价值。因此,在中国文化中,对于死者的祭祀,同样达到了改造生者、重塑此世的效果。显然,这种效果是通过与佛教、基督教完全不同的方式达到的。
首先,在没有灵魂不死强大传统的中国文化中,一个身边之人、特别是亲人的死去,最容易触动每一个人的心弦。死的遗憾永远无可挽回,死的损失永远无法弥补。因此,对于中国人来说,天人永隔的伤痛最刻骨铭心。在祭祀中,通过回忆死者的音容笑貌(“祭如在,祭神如神在”,《论语·八佾》),生者对死者的痛楚达到顶点。在深深的遗憾和叹息中,人们不得不严肃面对死者的心愿;在痛苦的回忆和哭泣中,不得不认真调整人生的座标。从此,我们对生命的含义有了新的理解:我们在死者的期待中站起,在先人的庇佑下前行。从此,我们的成功与失败、光荣与梦想,都和死去的人息息相连。
因此,对于死者特别是亲人的悼念,让人们进一步认识自己人生的职责和义务。祭祀不仅升华了我们与亲人之间的情感联结,也使我们对自己人生的下一步有了更明确的规划;今天我们对于死者的承诺,是要用自己的一生来兑现的;在这一过程中,我们体验到精神的升华,感受到生命的崇高;也正是在这一过程中,我们对于自己所处的位置、对于如何恪尽职守以及如何处理自己与他人的关系,都有了更清楚的认识。孔子云:“宗庙之礼,所以序昭穆也”(《中庸》);祭祀不仅让我们认识人生的职责和使命,还起到了理顺人群关系、塑造社会秩序的作用。
(责任编辑:陈冬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