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丁的一生大起大落,这位艺术大师走过的路是那样坎坷,绝非鲜花与掌声铺就的。
惊闻漫画前辈大师丁聪先生逝世,心中非常难过。老丁长我二十岁,与我相识相交达三十余年,关系在亦师亦友之间。由于他在漫画中常常署名“小丁”,美术界同仁往往以此称呼他,但我与他乃是两代人,所以我总称他为“老丁”。
关于我们的相识,说来有趣。他上海的老家在恒庆里,与我旧居只隔一条小马路。尽管如此,但由于年岁和地位的悬殊,虽然我们间隔仅一箭之遥,却始终无缘结识。“反右”后,他累遭不幸,大名几乎被遗忘了。然而他解放初期的漫画却给我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后来,我看到了一本小开本紫红色布封面的《阿Q正传插图》,正是老丁在解放前画的,翻阅之下不胜佩服,他确实把鲁迅先生笔下的阿Q画活了,真可谓“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绝了。当时恰逢“史无前例”的“文革”风暴,在高压之下,我依然珍藏了这本难得的小书。
1978年,云开雾散,偶然的机缘下我只身来到北京,应外文出版社之邀参与英文版《红楼梦》的插图工作。其时,老丁的夫人沈峻大嫂恰是该社的编辑,于是,在一次出版社编辑的家宴上,我终于有缘拜识了老丁。当时他正等待落实政策。同操乡音的我们一见如故,说起上海老家离得如此之近,似乎更缩短了彼此年龄和各方面的距离。当他得知我来京的任务后,主动为我介绍认识了诸如阿英、启功、周汝昌等红学专家,还带我去见了《红楼梦》英译者杨宪益、戴乃迭夫妇。之后没多久,老丁又牵头组织了一次北京美术界的聚会,欢迎我来京。当时,钟灵、陆志庠、华君武等很多前辈都来了,大家每人带一个菜,气氛很融洽。就在这次爷儿们的晚宴上,老丁忽然说道:“怎么?……我还没有画呢!”言下是一种对被耽搁已久的创作年华的惋惜……以后我一得空闲就上老丁家去闲聊,有时还喝上两盅。他多才多艺,除了画画还会拉京胡,吹笛子,唱京剧,令我十分佩服。更令我折服的是他身处逆境不改初衷,始终忠于艺术的精神。记得他曾经给我看一大叠在废卡纸上的插图稿,多是用水墨精心绘制的。当我告诉他我收藏有他画的《阿Q正传插图》时,他不无感慨地说自己也没有那本画册了,从老丁的神情中可以看出岁月流逝带给他的辛酸。后来老丁为我在画册上题下了“感谢敦邦兄,居然把这本粗糙的东西保留到今天”,以此见证友谊。
那么多年来,老丁一直支持着我,鼓励着我。我参加中国美术家协会,老丁是我的介绍人,我在上海住房困难,老丁又利用各种机会,热心为我在京到处呼吁,以至于蔡若虹、华君武等美协领导都知道了我的困难。每次但凡他来沪,都会约我见面,我去京也总不忘看望他。彼此出版了新著,也总是第一个想到对方,最快时间送上。作为前辈,老丁总是十分肯定我的艺术,并时常告诫我,毕竟上了年纪,千万不要太过拼命,真诚的关切总令我感动、难忘。
近年来,由于老丁上了年纪,我们彼此见面的机会少了很多。2004年,枫泾的“丁聪漫画陈列馆”落成,老丁邀请我参加了开馆仪式。那时候,年过九十的他依然很矍铄,谈吐间妙语如珠。记得在开馆仪式上,他不乏幽默地说道:“我只记得自己是嘉善人,没想到现在是枫泾人了。”在一旁的国画大师程十发笑着说道:“没错,没错。因为我外婆也姓丁。”两位老人顿时哈哈大笑起来。这也是老丁最后一次给我留下的深刻印象。
对于老丁这位良师益友的离去,我非常伤心。老丁的一生大起大落,这位艺术大师走过的路是那样坎坷,绝非鲜花与掌声铺就的。相比较他的经历,我感觉自己幸运很多,从而对自己所剩不多的艺术生命有了更多的紧迫感。再要好的朋友,也终有告别的一天,老丁虽然去了,却令我永生难忘,我心里永远有个丁聪!
摘自《新民周刊》2009/21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