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籍越无征,知道的古史越多”,“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对那些编造的东西,我们不看也罢。只要随便一些例子,就知道宋耀如从家乡文昌坐船去美国的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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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文昌坐船去美国,不要说是宋耀如那个时代,就是现在也是难以想象的事情。但是,一些著作不把这当作一回事,还是执着地大肆写作。
宋耀如是从文昌直接去美国吗?在最早的记载中是这样说的。
埃米莉·哈恩在《宋氏家族》(1941年)中说,宋耀如从家乡文昌去美国波士顿,并在波士顿被“过继”。这些不甚确切的记载,又被于醒民等著《宋氏家族第一人》(1986年)所师承放大,使得我们对宋耀如故事的叙述甚为懊恼,不得不轻轻的拐个弯。
《宋氏家族》(1941年)第一章就是写“宋查理得到美国教育”:“1870年,‘神圣历程’仍是有钱人家子弟的一种特权,但是,这时中国有一位纯朴的青年却做了一个本不该他做的梦。”“他漂洋过海来到美国,他在西方的前途,就象已经安排好了那样,是另外一种样子。他既没有闲情逸致去读书学习,也不愿去依附权贵,苟且偷安。命中注定他要过一种平凡的、艰苦的生活。他的第一步是要做个老实听话的年轻人,协助他叔叔在波士顿开办家庭店铺。”“宋耀如的家庭为他制订了一个节制有度、刻板俗套的计划。新奇的外国教育对此毫不起作用。耀如自己却另有主意,但他不宣明自己的意图,平时言谈举止犹如一个9岁的男孩。”
不知是英文原文表述不连贯,还是中文翻译的欠妥,要读懂作者这些模棱两可的文字,是件很困难的事。“平时言谈举止犹如一个9岁的男孩”是什么意思?是大于还是小于9岁?在写到宋耀如在波士顿“过继”的时候,作者又说“按照中国人的观点,这个9岁的男孩至少要再过6年,才能算作是人。”看来,此时宋耀如是9岁。
作者的叙述,从字义上理解宋耀如是从海南岛文昌直接去的美国波士顿。
埃米莉·哈恩(中文名字项美丽)是美国一位女记者,所著《宋氏家族》是第一本有关宋氏家族的著作,也是一本影响至今的关于宋氏家族的著作。1939年,她应美国一家出版公司的委托写作此书。为此她写信给宋氏三姐妹,得到宋蔼龄认可后,1940年在香港和重庆两地多次采访宋蔼龄和宋美龄,宋蔼龄还提供了自己保存的一些照片和资料,以及一张上海的人员采访名单等。因作者与宋氏三姐妹的友谊为她提供了大量的第一手材料,因此该书出版后一直被当作信史使用,直到今天仍是海内外研究宋氏家族的必备参考书。但是,从此书写作的经过看,作者的材料大都靠“采访”得来,对文献的掌握与使用尚显欠缺。宋氏姐妹谈她们自己过去的事情可能记忆犹新,但要说对父亲早年的经历就未必能说清楚了,这是很多事例证明了的。
斯特林·西格雷夫在《宋家王朝》(1985年)中评价说:项美丽的著作“主要是根据她担任《纽约人》周刊驻上海记者与宋霭龄交上朋友后所了解到的情况。该书讲述的都是关于三姐妹童年时的家庭琐事,用了很多的篇幅描写美龄的婚礼,但是该书的党派偏见过于明显,在其它任何方面都没有参考价值。”
如此来看,书中出现宋耀如直接从海南岛文昌去美国这样的失实,就是可以理解的了。
其实,宋耀如真正引人注目的故事,是从光绪元年(1875年)夏天飘洋海外,去爪哇开始的。爪哇是印度尼西亚的第四大岛屿,位于马来西亚和苏门答腊东南,如今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岛屿,也是印度尼西亚最重要岛屿,全国政治、经济与文化中心地区。
如果不是这次的“逃离天朝”,他肯定会像那个时代无数的海南农村少年一样,在狭小的天地里,过完面朝黄土背朝天的劳累一生,而默默无闻。偏偏是他成功地完成了第一次的人生冒险行动,离开家乡去南洋。自此至十年后的1886年初,原来到海外闯荡谋生的一个
海南少年,开始以一个美国传教士的面目回到国内,出现在上海滩。
宋耀如1875年离开故土,不是直接去的美国,最早发现这个线索的是詹姆斯·伯克,他根据宋耀如1881年6月25日写给林乐知和“我的父亲”的信所提供的证据,在所著《我的父亲在中国》(1942年)中指出:“虽然这个男孩于1875年就离开了家,但他直到1878年才到美国。这与大多数称宋离家后就直接到了美国的描写相矛盾。”
可能是詹姆斯·伯克的这种发现,没有引起足够的重视,所以才有一些著述继续着项美丽的“美丽错误”,继续传播宋耀如离开家乡海南直接去美国。
海外作品如罗比·尤恩森著《宋氏三姐妹》(1975年)就这样写道:“在宋耀如九岁时,父母决定将他送给舅父收养。舅父没有儿子,在美国马萨诸塞州的波士顿开设一家茶丝商店。”“宋耀如的舅父付路费给他去美国,显然是期望他的养子能唯命是从,安分守己。命里注定,前途已如此安排。他将长期辛勤工作,去学会进口和销售丝茶这项工于心计的业务。波士顿那间发霉臭的铺子,似乎是他毕生活动的天地。”
宋庆龄在她晚年写的文章中,也“传播”了他父亲直接去美国波士顿的事。她在《我家和孙中山先生的关系》(1994年)中这样说:“美国的一些书中讲到我父亲宋嘉树在八岁的时候就和美国的一个叫琼斯的船长交上了朋友。琼斯每年都到海南岛来买椰子干,虽然我父亲和他在语言上交谈有困难,但他们还是成了好朋友。那时,我父亲有个叔叔在美国的波士顿开一家杂货店,他常常给家里的人写信报告异乡的生活情况,读来很有兴致。这些信燃起了我父亲心中的幻想,他请求琼斯把他带到美国去。琼斯船长虽然很喜欢我父亲,但这个要求却使他很为难。等到船即将启航,琼斯想和我父亲告别说声再见,但却没有看见我父亲。几个小时之后,船已航行在海洋上,琼斯出乎意料地发现父亲就睡在他的舱位下面。”
宋庆龄说:“就这样,父亲跟着琼斯船长到了波士顿,又被带到他叔父开的中国杂货店。”这也是转述了“美国的一些书”的失实记述。
《宋嘉树(耀如)小传》(1980年)中说:生于1866年的宋耀如,“九岁时,他也走上广东沿海大多数贫寒子弟无法避免的命运,随同他的一个哥哥到东印度群岛工作。”换算过来,他去南洋的时间就是1875年。
而吴相湘编撰《孙逸仙先生传》(1984)也说:1866年出生的宋耀如,于“一八七五年随兄长赴东印度群岛。”东印度群岛(亦称香料群岛),是15世纪前后欧洲国家对东南亚盛产香料的岛屿的泛名。它说明了当时欧洲人对东方香料的渴求,也是导致大航海时代(地理大发现)的一个直接原因。
斯特林·西格雷夫著《宋家王朝》(1985年)开篇就是《逃跑的“天朝人”》(有的译本译作《逃离天朝》),说的就是少年宋耀如离开家乡海南岛前往南洋的故事:“查理的哥哥已前往南洋群岛的远房亲戚那里当学徒。查理也要在南洋群岛一个亲戚家当三年立契佣人。”这是说出宋耀如去南洋的隐约原因。书中还引述宋耀如后来的回忆:“一八七五年夏他满九岁时,他父亲决定让这个孩子准备随一个哥哥到爪哇去,跟他们在那里的远房亲戚当学徒。这趟旅行,开始时同往年一样,但却没想到一下子走了十年,把他带到一个新世界。”
所谓的“这趟旅行,开始时同往年一样”,那说明“往年”有过类似的航行。加之,宋耀如后来在1881年的信中说过:“他们有帆船从澳门到河内,六天的水路。”这些痕迹,都给了斯特林·西格雷夫想象的空间。所以他推测说:“查理早年必定随叔伯和哥哥们作过短距离航行到安南去,因为小孩子跟随着上船是常事。”
斯特林·西格雷夫继续写道:“‘大眼鸡’带着查理于那年八月驶离海湾,渡过海南岛海峡到大陆。从查理最早的照片可以看出,他皮肤黝黑,身材矮壮,象一段柚木,两眼闪亮,象一只想学讲话的八哥。那时,他的黑头发仍是按照中国满族统治者的规定,梳成辫子盘在头上,再戴一顶圆瓜皮帽。”
少年宋耀如这时飘洋去爪哇,没有留下记录资料,作者也就只能这样连猜测带分析说:“八月底的贸易风末期,海南岛的帆船便驶抵珠江口的葡萄牙殖民地。澳门的滨水区,是一排排伊比利亚半岛式的小洋房,占地很大的栈房和天主教堂的高塔。四个月后的十二月吹起新的季风时,生意人惯常都已卖完自己的货物,装上了新的货物。‘大眼鸡’分成不规则的中队南驶,先到河内,再到西贡,又穿过暹逻湾到马来亚。在每一个港口,都有勤劳的华侨的侨居地。再向南,在马来亚、苏门答腊、爪哇和婆罗洲,都有很多中国农村来的人,他们开锡矿,开商店,或从内地收购原料转运到沿海。”
从他轻松的叙述,可以看见当时海南去南洋的航运好像很发达,但实际情形未必如此。据新加坡共和国《琼人工商志》,到新加坡经营生意的第一个海南人是林崇仁,时间是道光二十一年(l841年),比宋耀如出洋的光绪元年(1875年)还早三十四年。大约在1821年至1826年之间,海南的小型帆船已经由海口运载商品诸如东方腊、瓦、鞋、雨伞、纸张、干果、药材等到新加坡贸易。1830年,海南帆船也已经到达槟城。可见,在那个时代,海南的小帆船只能是勉强行达东南亚各地,而且会带有很大的冒险性。
斯特林·西格雷夫以宋耀如的家信为依据,写宋耀如与他的哥哥1875年去爪哇,此书本来在国内外影响很大,足供后来写作者参考查证,但遗憾的是,在此书出版10年后,1986年出版的于醒民等著《宋氏家族第一人》,却还在绘声绘色地大写特写宋耀如从海南文昌去美国,而且途中居然还在古巴呆了两年,直到1877年才到了美国波士顿。
“1875年,阿虎的舅舅(其实是其婶婶宋氏之弟)从美国回到阔别多年的家乡。不料,此行竟改变了阿虎一生的命运。”于醒民等接着以妙花之笔写宋离乡的“情景”:“舅舅是一位美洲侨商。这次回乡就是为了‘招兵买马’,去美洲扩大他的经营。”“行前,举行了传统的离乡仪式。大锣、小锣、大鼓、小鼓,加上各种自制的叫不上名的乐器,时骤时缓、此起彼伏地响着,合成了一支雄浑悲壮的交响曲。没有人哭,也没有人笑。一张张脸都象刷过浆糊一样,板得紧紧的。祠堂里的祖先牌位、天妃庙中的天妃娘娘,都被请来高高地供奉在上,各式各样的长幡,大旗两行排立,迎风飘展。拜过神仙和祖宗,乡亲们便按辈份依次落座或站立两旁。阿虎挨个地向他们叩头拜别,并接受他们的祝愿或馈赠。”“当他登上甲板、挥手向父母亲人告别时,突然感到鼻子一酸,泪水就象冲出闸门的渠水一样夺眶而出。他终于忍不住,号啕大哭了。轮船徐徐地离岸而去,他和哥哥拼命地叫喊。”
《宋氏家族第一人》(1986年)出版后,又带来很大影响,书中的内容又不断地被抄袭、改编、缩写,甚至凭想象添油加醋,争先恐后般“积薪”、“层累”宋耀如,真的是让人不忍卒读。
解力夫等著《宋氏家族》(1996年)中说,宋耀如“1875年夏天跟随堂舅远渡重洋,前往美国,并从此抛弃了‘韩教准’的名字,改姓名为宋耀如,又名为宋嘉树。他们在前往波士顿的途中,饱经风浪。”接下来的内容,完全“缩写”自于醒民等著《宋氏家族第一人》(1986年),甚至连后者写宋耀如在古巴停留两年、1877年到波士顿也跟着错。
到了2005年陈廷一出版所著《宋查理传》时,所“著”内容几乎来自《宋氏家族第一人》(1986年),不但没有纠正此前出版物的错误,且又不知根据什么“造”出宋耀如堂舅的名字是宋明山;还与《宋氏家族第一人》(1986年)唱反调,说宋行前“没有隆重的仪式,没有鼓声锣声,没有拜祠堂里的祖先牌位和天妃庙中的妈祖娘娘,没有请来高朋贵友”云云。
“文籍越无征,知道的古史越多”,“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对那些编造的东西,我们不看也罢。只要随便举些例子,就知道宋耀如从家乡文昌坐船去美国的可笑。
1914年春夏时节,湖南人夏寿华(字卓春)游历海南。他历时50多天,自西向南而东,游历海南全岛,所著《琼游笔记》,记载游历海南之事甚详,可说是继清末胡传(宋耀如的学生胡适之父)游历海南之后,又一次名士游历海南。且他游历海南的时间更多,路线更长,整个行程真正是环岛行,每日的日记也极详尽,实在是空前绝后的海南“环岛游”第一人。由他在文昌所见,记录了人们“下南洋”的真实情景,我们来读一段,可以作为弥补此前30多年前宋耀如飘洋海外没有记录的不足。
到达文昌时,夏寿华作《抵文昌县城》云:“野迥黄云瘦(城外禾苗甚瘦,穗短、粒稀,近将熟矣),城低绿阴稠(城上遍长绿树,望不见城)。开荒宜畜牧(荒地甚广,难兴种植),卜雨事田畴(水利未兴,天雨即耕,无则坐视荒废)。有例为狼虎(琼十三县帮审员之独立贪酷,若有例,然惟昌化陈继臣例外),相携作马牛(文昌人民出南洋要皆苦力耳)。公门犹有犬,怀剌莫轻投(拜会县长时,为号房轻狎,警察盘诘,犹然昔日衙门慢客习惯也。余在满清誓不作官,畏上衙门耳)。”从他为“相携作马牛”所注“文昌人民出南洋要皆苦力耳”看,的确是此时的去南洋情状。
他由文昌往琼山,五月初二日(5月26日),沿途见南洋归者众。“沿途由南洋归者,无不满载肩舆,而行往者尤众,皆二十许少年,十四五岁之小孩亦不少。惟均步行,且负担者。其乘舆马之人,大都归而复往,携带乡人子弟,且为贷资以壮其行,限到埠一月对本偿还,以此起家者甚多。”是日作者《雨后文琼道中》:“平芜弥望绿猗猗,曲径纵横辄入歧。野水顿添四五尺,好花新放两三枝。一犂妪媪塍边叱(琼属通以妇女耕种),满路儿童海外驰(文昌之往返南洋多少年络绎于道)。往者担簦归跨马(文昌往南洋之作苦力者皆贫窭人,归则少者数千,多者数万,每年不下百万,闻之林歧生言),教谁乡国莫轻离。”
“一犂妪媪塍边叱,满路儿童海外驰。往者担簦归跨马,教谁乡国莫轻离。”这正是海南人尤其是文昌出洋的一个时代背影。不必去虚拟故事,从《琼游笔记》中,从夏寿华的“均步行,且负担者”的记载中,我们完全可以回味那个时代的历程,那是背井离乡、颠沛流离的苦涩的苦难的历程。
一九一四年,湖南人夏寿华(上图)游历海南五十多天,所著《琼游笔记》记录了文昌人“下南洋”之艰辛。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