零零把残破的蓝手镯卸了下来,慢得像在褪一副手铐。我叹了一口悠长的气。
零零把断成半个弧的通票拿在手里,像擎着她最后的希望:“这是我买的票,阿姨,是真的!”
“怎么说了半天又回来了!我对你已经是宽大处理了,按规定要罚款的!你要再这样,别怪我不客气。你是哪个学校的?叫什么名字?说说呀!”小姐声色俱厉起来。
零零的脖子蚯蚓样软了下去。名字是孩子们为数很少的私人财产之一,他们不愿意把它孤零零地留给不认识的人。
零零执拗地沉默着。
人们不再同情这孩子。是啊,没做亏心事,就把名字留下来嘛?
也许每个孩子心中,都有一个来自上天的声音,告诫他们,遇到危险时不要说话。
事情看来就这么结束了,零零倒退着向外走去。
“阿姨,我看到了。她是买了票的。”一个戴着沉重镜片的男孩,挤过来说。人们散漫的目光立时凝聚起来。
男孩很瘦弱,嘴唇角很黑。那不是早生的髭,而是早上吃了某种豆馅制品的遗迹。这使他的话失去了几分可信性。
小姐镇静的目光,像抹布一样擦拭着男孩的脸。这没有什么,她见得多了。
“你亲眼看见的?”小姐很和气地问。事情出现了某种转机。
“是。阿姨。她排队时站在我前面。”
零零站在距男孩很远的地方,眼睛里抖落几颗葡萄大的泪珠:“真的?你看到我了?我怎么没看到你?”
阿姨很沉着,果断地撇开女孩问男孩:“你们俩是一个学校的?”
“不是。”男孩闹不清学校和票有什么关联。
“那就是住一座楼或是同一条胡同噗?”阿姨的话板上钉钉,带有明显的诱供成分。
“不是的。”男孩否定得毫不迟疑。
“那你们俩怎么会一起来?”小姐变了脸。化了妆的女人发起怒来,有一种狞厉之美。
这问题几乎不通情理。你我他大家都一起来了,没有什么为什么。
可惜孩子们的智力尚未臻于完善,他们想不出回答,瞠目结舌。
大人们嘈杂起来。小姐敏锐地感到了民心的向背,收敛了一下锋芒:“好吧好吧,就算你们不认识。你排在她后面,”她把头转向小男孩,“你怎么能知道她是买了一张门票是一张单项票还是一张通票?”
这问题顺理成章,斩钉截铁。在场的人都难以回答。不要说一个小孩,就是成人,若无非常情况,也不会去注意前后人各买什么票。
小姐运筹帷幄地笑了。
“可是,阿姨,我看到了,也听到了,她买的是通票。她用的十块钱是只有两个人头的那种。”小男孩扶了扶镜框,极为肯定地说。
零零的圆脸胀红了:“那是一张新钱,我妈特地给我的,用旧钱太脏了。”
事情似乎很清楚明白了,大人们饶有兴趣地看着孩子们主演的戏。
小姐有了片刻间的惊诧,可能是她以往稽查中没有这种经历。她用小手指拢了拢实际上并不纷乱的头发,鲜红的寇丹像樱桃一样,穿过黑发在前冲式帽檐的一侧闪烁。一个成熟女人和一个公务人员的形象,同时出现在我们面前。
“我这里不是法院,用不着证人。”她的口气十分冰冷,同粉红色的环境很不协调,“我不管你们怎么买的票,我只负责查票。这票上写着呢:当日有效。全天乘坐,断开作废。看清楚了,不论什么原因,断开作废。”
小男孩立即垂下头去检查他自己的蓝手镯。成人们也立即垂下头去检查各自的蓝手锡,几个一道来的,还彼此检查。
只有零零没有垂下头去。她知道自己的蓝手镯,已经变成了一条蓝飘带。
一瞬间,很静很静,像我们最初形成于这个世界的那个夜晚一样安静。突然,从四周墙壁看不见的音响设备里,传出遥远、模糊、像海浪一样有节奏的轰响,它像轻柔的丝绸,覆盖在每个人的身上,又溪水般地荡漾开来……人们紧张的思绪,立即像奶油一样融化了,进入无边的粉色梦幻。一个如风吹草叶般温柔的女声说道:“现在,在你们头顶上方听到的声音,是每个人的母亲心脏跳动的音响……”
一种无以比拟的安宁和美妙,潮汐似地将人裹挟而去。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