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类的饮食,除了维持个体生命的存在,还体现着人类的创意与智慧,具体呈现为对食材的处理。作为一种外来的食材,对面粉的处理与加工在中国体现为自西向东逐渐纷繁复杂的情形。作为地处中国大地中心的甘肃兰州,对面食的处理有其独到之处,经典之作便是牛肉面(不是兰州拉面)。
兰州牛肉面的特点,简言之为一清二白三红四绿五黄六褐。
清,一锅清汤
用西北黄土高原上黄牛的筒骨及骨髓慢火熬制而成。骨髓的香,是一种绵延不绝、真正入骨沁髓、一嗅难忘的奇香。它的外观不似一般鸡肉熬制的高汤的寡淡闲散,而是略微泛黄泛绿的颜色,很难形容,因为它是自然界难得一见的颜色。所谓泛黄,是一种介于天然丝绸的明黄、把玩象牙的醇黄与传统手工宣纸的微黄之间的一种颜色,你可以感受得到,却很难直接看到,所谓可以神遇而难以目视。所谓泛绿,似乎只有在原厂窖藏年份茅台酒中可以隐隐感觉得到。所以真正的牛肉面的汤不能算汤,说汤太浓厚,说羹太透亮,所以将其称之为琼浆玉液的“浆”比较合适。所以好的牛肉汤,是一种介于疏密、淡浓、清醇、薄厚之间的存在。除了材质、火候、水比,浆汤里还融入了时间的因素。其实自然界壮阔的现象景观、人类所有的伟大创举,皆与时间的因素密切相关。时间的魔手,即使悄无声息地抚过平常的事物,也会使其幻化出一种内敛的风度、神圣的禀赋与儒雅的气质,文火慢炖,开水微沸,仿佛可以看到骨钙、胶原蛋白在水中慢慢分解、洇散、欢呼悦跃。经过如此的禀赋,只需少许陇南大红袍花椒的提引,便会使人齿颊留香。所谓清汤,不止清亮、清爽、清醇、清香之清,更成就了天朗气清,洁净真清之清。色无色,无色至色;味无味,无味至味,这是汤之清,何尝又不是德之清、道之清?
白,萝卜之色
严格来说,应为西北特有的绿头萝卜,其特点为皮厚、肉细、质密、味甘,所以在江南的菜场中,被称之为“水果萝卜”.牛肉微腥,羊肉微膻,萝卜去腥膻,因此成为牛羊肉的绝配。萝卜先用清水煮熟,其特有的辣味始除,再放入一夜慢火熬制的浓汤,晶莹剔透,玉细脂润。尤为细腻的是绿色向白色的过度,由墨绿、嫩绿、粉绿、鹅黄、淡黄、牙白、玉白交替相融,仿佛翡翠与和田玉的相融,白色、油性、水头、密质四美并具。骨质中的钙,髓体中的胶原蛋白,萝卜的解调,花椒的点引,成就了一锅浓香扑鼻、营养滋补的大好琼浆。除了萝卜的片白,还有蒜苗杆茎的圆白。
红,为油泼辣子
辣子讲求当地的原材。兰州往东三百余里,作为黄河最大支流渭河之滨的甘谷,盛产一种称之为羊角辣椒的红色线椒。在视像时代,比起同类,其无疑具有较高的颜值。其颜色鲜正,皮薄肉厚,油性十足。每年秋高气爽的季节,其丰收后串挂墙头檐下,先晾晒干透,再烘焙焦脆,油光焕发,一股香味已隐然四溢。加工时先用剪刀将其剪成寸断,或在石臼中捣捶,或在铁槽中碾压,或在石磨上旋磨。加工中尤其注意,不能将辣椒籽剔除。辣椒的皮肉制辣,为其性格与禀赋;辣椒籽则提香,为其气质与修为。细工慢活,将颜值诱人、体形妖娆的辣椒,慢慢研磨成朱粉玉末。由于辣椒籽为黄白色,所以此时辣椒末的颜色不再炫目,虽因红黄相杂而显得淡然,却拥有了一种粉黛毕落、铅华尽洗的鲜活本真,有一种静默的蛰伏与静美,在静默中期待外物的激发,在激发中获得生命的再一次燃烧、绽放与升华。每一种生命的一生都会有两次绽放,一次源于青春的欢容,譬如吐蕾催叶;一次源于生命的洋溢,譬如落实结果。犹如少女佳姝,第一次生命的绽放源于青春的激情,热烈而难以持久,犹如罗丹所言,仅仅能够持续几天甚或几小时;而第二次绽放,则源于外界的点引。辣椒末与胡麻油的激情相遇,仿佛将生命的两次鲜活,叠加在一起绽放。
也许是感受到了辣椒末的隐忍与渴望,于是又一位名为胡麻油的主角悄然登场。胡麻油手工榨制,浓香异常。慢火将胡麻油烧热,略微晾凉,然后再泼入和有白芝麻的辣椒末,瞬时椒香四溢,扑鼻而来,让人精神一震、通体舒泰。原先泛黄的椒末,被热油一浸一炸,瞬间容光焕发、红润扑面、异香扑鼻。如果说刚刚收获的辣椒的颜色是少女清新鲜红的容颜,晾晒后的颜色是少女初为人妇的赧颜与羞涩,那么经历油泼后的颜色则是少妇生命成熟后的低调、厚实、饱满、丰盈的内涵与韵致。于是,在一碗牛肉面中,浇上一勺细腻饱满厚重的油泼辣子,立即幻化为一粒粒欢快跃动的珊瑚珍珠,仿佛在碧绿荷叶间浮荡游走的精灵。
绿,大蒜的蒜苗
蒜苗的独特,介于葱韭之间,其叶形,不似筒状葱叶的自闭自足,也不似韭菜叶的扁平直白,而是一叶的一折为二,开放中有所遮掩,直白时有所保留;其气味,不似韭之猛然烈咧,不似葱之纠结熏目,亦不似大蒜之辛辣尖刻,然又兼三者之属性禀赋。正是这绿,不仅起到了提鲜降腥的功用,也为整碗面赋予了生动鲜活的生命底色,从而使食客不仅面对一碗面,更是面对一条活色生香的生命体。想想在一大碗清汤的表面,洒下片片浓绿的蒜苗叶,凝视片刻,恍然间来到了夏日江南水乡的莲池,“莲叶何田田”的氤氲迷蒙,在水面慢慢洇散;又仿佛幻化出莫奈的池塘,朵朵睡莲悠然浮现。一念及此,日常生活中最为普通的饮食行为,升华为了一场神圣庄严的生活与艺术的审美仪式。
黄,指的是面的颜色
天然的小麦面粉,并非洁白如雪,而是微微泛黄。加上蓬灰的和合,韧性十足。蓬草为生长在隔壁盐碱干旱之地的一种植物,枝叶细密成团,夏日盛长,秋冬被劲风连根带起,在茫茫戈壁滩上东飘西荡,“走马兰台类转蓬”,在李义山的笔下,蓬草因此成为一种个体被命运任意摆布、随波逐流的具象表征。世界所有的生命,都无法抗拒时间的魔力,终将灰飞烟灭,然而蓬草生前随风流浪,死后的灰烬却焕发出了魔力。蓬灰泡水,经过滤后掺入面粉中,加拌,揉抚,然后再慢慢行醒。行,进行、运动,强调的是面粉作为有机体在时间中缓慢运行的过程,是对既往生命的扶持与续延;醒,唤醒、苏苏,是对生命自身内在潜能的二次发掘与激发。经过行醒,面粉的生命进程得以延续,生命潜能得以激发,涣散的粉末,凝聚为有机的躯体,并呈现出有机体的肌理与弹性,仿佛吹弹可破的玉肌。蓬灰为面粉赋予了暖黄的颜色,而此色正是自然界孕育成熟、落实结果的表征。因此蓬灰不仅为面粉延续了即将停顿的生命,描摹了成熟的容颜,型塑了娇美的躯体,也为其凝注了百折不挠的秉性,赋予了无限扩展的张力,培育了隐忍执着的性格。
褐,是牛肉的颜色
牛肉面,有了前面诸位仁君的加盟,似乎牛肉已经可有可无。然而它却恰恰是画睛点题之作。指尖大小的四五粒牛肉,在整碗面中居中分布,方方正正,高高在上,犹如坐帐的将军。有了它,既使一碗面更加名实相符,也使此前醇清的一池汤浆、玉白的大片萝卜、肥红的一汪椒油、翠绿的朵朵蒜苗、暖黄的根根面条等色香味形各异的隐者,因一位号召力超强的统帅而走到一起,且不致军心涣散、六神无主,并释放出了超强的量能。至此,一碗牛肉面方始六合一统、天下归心。
有了以上这些馨香颜值妙体,兰州牛肉面还未及入口,已经入眼、入心,至于味道口感,将成为另一个话题。
一年四季,每天清晨,一个人将这样一碗面条尽纳腹中,顿时身心愉悦异常,通体舒泰无比,然后从容开始一天的工作生活。有这样的福分,前世需要怎样一种修行?有这样的阅历,人生还有什么过不去的坎、放不下的事?
以面条形状命名的兰州牛肉面:细滴、二细、宽滴、韭叶子。
兰州牛肉面不止是一碗面食,更是生命的一种状态,信仰的一种形态。因生命而鲜活灵动,因信仰而厚实绵长。
据微信公众号贤后街N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