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1826年的7月,一场大灾难降临在喀什噶尔城。
浩罕国贼徒张格尔率众歹徒,带着贪婪与罪恶,越过我边境,屠刀霍霍,血洗了这座古老繁花的边城。乾隆皇帝赐名的喀什噶尔徕宁城在战火中遭到重创。消息传到京城,朝廷上下无不感到震惊。遂急调兵遣将,派当时统管新疆的伊犁守将长龄挂扬威将军衔,亲率精兵悍将千里奔袭,一举歼灭了称雄在南疆沃野上的张格尔匪徒。
战后,长龄等人站在被战火熏烤过几近湮灭的喀什噶尔徕宁城废墟上,凝望着脚下硝烟缭绕、满地零乱的残垣断臂,凝望着弹孔累累、已是倒地的虎贲旌旗,不尽内心的惆怅和悲戚涌上心头。
他在忧伤、愤怒的同时,也在思索着重整河山的信心。思想的电波快速流过。重建一座亘古未有的军事城堡,在他心中萌生。
清军的将领不都是庸愚之人,大都是足智多谋的良将才俊。
史料告诉我们,为建城堡,这些清代戍边大臣们可是煞费苦心,几番探究,几经论证。最后,眼光都聚集在喀什噶尔旧城东南20公里的一个当时清兵演武练兵场--喀喇喀依的(如今的疏勒县县城)地方。这里是十分理想之地,既可利用原有的军事设施,又可依托克孜勒河形成天然屏障,北可控制丝路交通要道,南可扼守往来人员,还可以英吉沙尔城、喀什噶尔城形成互为犄角、攻守支援的三角态势。于是,集体智慧凝结成的建城方案奏折,火速飞向远方的朝廷。
道光皇帝得知后准奏,御笔一挥,赐名为“恢武城”,寓意恢复国威之意,并以满、蒙、汉、维四种文字缮写城匾以示嘉奖。
时势造就智慧杰作。当时的治疆大吏们胸臆间的豪情壮志涌动如潮,远见穿过雪山戈壁,视野超古越今。他们参照内地满城的格局设计,不停地实地论证,屡屡修改图纸,反复地探究建筑中吃住、打防、隐藏功能,巧妙设置种种密道机关,以防外敌入侵,精心打造一座气势磅礴、壁垒森严的军事建筑杰作,让大清的威武在这里再现。
1828年年初,正是春寒乍暖时期,喀什噶尔总兵周经莹率数千名兵丁民夫,如长龙巨阵,似滚滚洪流,奔向喀喇喀依,筑城修池。十个多月的时光里,这里人流如海,喧嚣鼎沸,号声如雷,马嘶驼铃,拉土运石,挖壕筑墙……
一时,火红的施工场面,感天动地,蔚为壮观。
几度风雨雷电,几度烈日炎炎,近三百天的风餐露宿。当年10月5日,一座占地面积达1.2平方公里,城周围长4.3公里,城墙底宽6米,顶宽4米,高度达12米,呈方形的虎踞龙盘,以其威武不屈、嵯峨峥嵘,耸立在浩荡广袤的大地上。霸气坚硬的城墙,威武豪气的城楼,以及攻防兼备的军事设施,呈现着当年皇恩浩荡威威正气。
《喀什噶尔历史文化》一书是这样记载的:
“由于城西全为兵营、武器弹药库等,加以帕米尔以西外敌来犯,城西将首当其中地暴露在敌军正面,所以在建设之初就不考虑设西门。”“此城三座城门均高8米、宽3米多,其间有小型瓮城相接,每座瓮城占地近300平米,可供80名士兵住宿守卫。各瓮城均开外、内两重门。”“进出城门拐弯较多,把更多的的麻烦留给企图破门而入的敌军。此外,每座城门外城门之上,修有均100平米面积、高有三层的城楼,可供观察敌情、守卫城门之用。每座城门都装有吊桥,沿城外一圈掘有10米宽、6米深的护城河。城墙外,还有一圈3米高、15米厚的外防御墙,又称副墙。墙内有射击孔。主城墙上有3米宽的马道,有炮台25座,垛口745个。在护城河外还分别设置有10座炮楼,以阻止敌军越过护城河。”“城内十字交叉路口有两条,分南北大街和东西大街。有占地89亩的长方形粮仓,为城内官兵贮存粮草之用。”“恢武城比徕宁城大10倍,比当时的喀什噶尔旧城大6倍,可以说,是天山以南第一大城。”后来恢武城因居住的汉族人多起来了,自然,人们把此城叫汉城,把喀什噶尔旧城叫回城。
这么壮观雄浑、肃穆巍然的军事要塞,就像一座平地高耸的巨大雕像,不论从哪个角度来看,它是那么巍峨,那么崇隆,那么独特,那么无与伦比。在现在来看,也是少见的。
二
仲夏的一天,我携了几丝怀旧的心绪,徜徉于喀什的大街小巷,终于,在环疆不远的地方看到了一段残破不堪、弹孔累累的古城墙,硕大的基座仍然能看出当年古城的轮廓威仪。不禁自问,这难到就是昔日名望声声的恢武城遗址吗?
我带着敬重与虔诚的心情,沿着时间的脉搏,迈着坚实的步子,全身心地在史书中搜寻,聆听专家学者的细细讲述,得到的答案是否定的。
那么,昔日曾经象征着一个地方、一个时代政权的生命与希望、尊严与权力的恢武城,如今在哪里呢?
追溯岁月的时空。我遨游在波诡云谲、层层叠叠、愈来愈清晰灿亮的史记中,对话古城,共语往事,感叹疏勒县的变化之大。眼前的繁花耀眼,让人目不暇接,现代化的高楼大厦早就把昔日气势磅礴的古城遗址的容貌改天换地了,连一顶点痕迹都找不到,很难想象这就是记录着历史的符号、记录着清政府强大与威严、记录当年横贯南疆的恢武城所在地,更不要说有人知道它的名字了。
三
恢武城百年时间里,并非太平无事。也有过战火硝烟,也产生过杰出的爱国英雄,也熏烤出过民族的败类。史上曾发生的七霍加、倭里汗等众多蝼蚁小丑,都先后在这里粉墨登场,生灵惨涂炭,动荡、恐慌弥漫着恢武城。然而,正当他们兴风作浪之时,高悬的正义之剑如一道道闪电,骤然霹碎了痴心野心家的梦想。他们带着哀伤、带着留恋的眼神,带着真主的训诫,走向了天堂。
1840年鸦片战争的爆发后,又有一小撮动乱精英祸害新疆,染指恢武城,搅动这片本是平静、详和、安逸的土地。阿古柏便是其中之一。
那时,边疆各地封建割据势力蠢蠢欲动。回族土豪金相印,迷恋权贵,用三寸不烂之舌,蛊惑被清朝政府委派的柯尔克孜部伯克司迪克, 图谋乘机兴风作浪。结果,自命不凡,有非分之想的司迪克忘记朝廷对他的殷殷恩泽,背信弃义,摇旗鼓动,起兵反叛,一举占领了喀什噶尔。无能的魑魅魍魉把流窜在浩罕国 的阿古柏,作为“能人”招魂引幡请进来了。从此,广袤、和谐的喀什噶尔大地上瘴雨蛮烟,恶棍横行,沉冤难雪,万民音哑。欲壑难填的阿古柏,不停地投机钻营。在同流合污、臭味相投的英俄等国的教唆支持下,带着他的马前卒们,采取诱骗、煽动等伎俩,到处烧杀抢掠,攻城掠池。
“屈辱,是内向的愤怒,如果一个民族真正地感受到了屈辱,那么,它就会像一头蜷伏下来的狮子,准备向前扑去。”马克思的这段话,就是当时喀什噶尔民众的心态。是的,苦难开始了,真正的雄狮不能沉睡。要奋起抗争,要奋起厮杀。南疆大地上,每一个人都是一把把锋利的剑,每一个村庄,就是一个随时燃烧怒火的火炬。
几个月后,阿古柏带着复仇的心理,咬牙切齿地向旷日持久围困的恢武城发动了野狼般的进攻。上万名敌军把在南疆各地受挫的怨恨,全部报复发泄到恢武城兵民身上。面对虎豹豺狼的围困,城内清军并没有畏惧胆怯。守将喀什噶尔帮办大臣奎英带着皇家的锐气,铁心决战,报效朝廷。 然而,还未放一枪时,城内鬼魅出现,祸起萧墙,守备何步云胆小如鼠,怯懦怕死,临阵倒戈,竟然偷偷地打开城门。不战而屈人之兵。顿时,清军守将奎英与大批清军将吏腹部受敌,四面被围。奎英仰望茫茫天空,感叹苍天不给力,有心杀贼,妖魔作梗。尔后,他引爆城内弹药库,与其家人、孩子等共十多人,正气凛然地走向熊熊烈火中慷慨就义。他们的魂魄,伴随着阵阵爆炸声以及升起的缕缕浓烟飘向天穹,留给后人的是无数的感慨、敬佩和思念。随同的不少清军将士见状,也紧跟着奎英的义举,带着一腔怒火,带着愿留清白在人间的豪迈,义无反顾地走向烈火之中。
这些忠勇的志士,用血肉之躯,把坚贞不屈精神, 浸透在这座磐石如铁的恢武城墙上,使后人永世不忘。
阿古柏军顺利占领恢武城后,纵兵烧杀奸淫,城内到处是哀鸿遍野,惨不忍睹。数千名不愿意做奴颜走狗的满汉官兵遭到杀戮,鲜血染红了伟岸的城墙,英雄悲壮的怒吼声震惊鬼雄,吓破敌胆。
直到几年后,城东门外还能看到当年被外敌屠杀汉军后的累累白骨。
民众含泪悼念了逝去的亡灵,隆重地掩埋了英雄们的遗骨,悲愤地把东门全部封死了。
征服人心是最大的征服。阿古柏早就想到了这一点。那些紧随大清帝国的臣民们,个个内心都是意志如铁,信念如钢。为彻底击垮他们的心理防线,阿古柏不停地笼络人心,欲盖弥彰,装出一副慈善脸庞,菩萨心肠,还专门给投降清将何步云封赐厚赏,让其忠实卖命效忠。可悲的是,何步云理智糊涂,良心愚蠢,利令智昏,被强大敌对势力所吓倒,错估形势,竟然把自己的女儿嫁给了这个杀人如麻的魔鬼。
呜呼,悲哉!一代清军守将,竟然落到如此卑躬屈膝的地步!
从此,阿古柏把恢武城当作不断扩张的大本营,肆意横行称霸,用武力扩大疆域。
打叶尔羌,克阿克苏,陷拜城,占吐鲁番,直把自己的淫威扩张到北疆一带,把一个平静的新疆带进祸乱不断的年代,且横行践踏了十三年。
十三年啊,新疆大地上攻伐与战乱是上演不尽的剧目,颠沛与苦难是百姓吞食不尽的涩果。
十三年啊,新疆大地上飘荡着多少惨死于他人屠刀之下冤魂们悲恸的呐喊,回荡着多少民族担惊受怕的叹息与和平幸福的呼唤!
这呐喊,这呼唤,凝聚成霹雳终于炸响。
1877年11月,清朝廷任命内阁大学士、陕甘总督左宗棠担任西征大军总指挥。由担任前敌剿匪总指挥刘锦棠率7万大军,先北后南,直扑阿军。扫据点,荡魔窟,收复北疆失地。再擂战鼓,跨越天山,挥师南疆,直插阿古柏的势力盘据的巢穴。
一天,早以是惊弓之鸟的阿古柏残兵大队计划回返恢武城,以其占据壁垒森严的城堡,妄想进行负隅顽抗。可曾投阿军的原清军守备何步云,不知是良心受到了谴责? 还是看到当走狗的下场可悲?立即宣布归顺清朝廷,拒绝开城放阿军入城,气得阿古柏残军咬牙切齿,捶胸顿足。于是,这些残兵游勇,相互串联,东拼西揍抱团联营,共同讨伐恢武城,梦想挽救岌岌可危的败局。然而,这次何步云咬紧牙关保住了骨气 .他一边派人向驻扎在阿克苏的清军将领刘锦棠军报信,一边亲率500余守军昼夜巡防,主动防御待援,坚守十多日,到了12月中旬,清军挟着热血,卷着气脉,带着澎湃汹涌,滚滚而来。 一鼓作气,穷追猛打,全歼阿古柏残匪,直至全疆恢复平安。
此后,恢武城,伴随着时光的流逝,始终是丝路重镇上壁垒森严的军事要塞和官府所在地。
四
恢武城,经历过炮火硝烟、外敌的践踏,经历过水浸血透的洗染,送走了朝风暮雨、跌宕起伏的动荡岁月,铭刻着无数铁血豪杰的壮举与誓言,始终是南疆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自然,城内汉族人越聚越多,一代一代,生生不息,改造这里,建设这里,也把汉族文化播撒在这里。最突出的 就是修庙寺,办教育,开荒种地,传播中原文化。据记载,当年恢武城里定是寺庙林立,烽隧高耸,钟鼓声鸣,商贾马队,成群结队,人到熙熙,马到攘攘,热闹非凡。不同的肤色、不同的语言、不同的服饰汇聚成色彩斑斓的文化浪潮,在这里碰撞、交融,共同孕育着灿烂文明。
直到1917年,恢武城仍在南疆是标志性建筑,令人神往,留下永不磨灭的印痕。英国驻喀什总领事马嘎特尼的夫人,凯瑟琳。 马嘎特尼女士在《一个外交官夫人对喀什噶尔的回忆》一书中,曾对恢武城有精彩的描述“喀什噶尔新城在旧城南7英里处,那里的居民中大都是汉族。两座城都被有雉堞的非常厚的城墙护着,每座城都有4个巨大的铁城门,太阳一下山城门就关闭了,太阳升起来时,城门又开了,每座城都有很宽的护城河,看上去很壮观。”足见恢武城直到民国时期还保持着宏大的气势,发挥着重要的作用,生命力之久。
物换星移,古今交割。经过岁月的沧桑裂变,到了上世纪八十年代,我有幸来到了这个昔日威风凛凛的恢武城内驻守,只见当年雄霸壮观、兵家必争的古城,大部分城墙基本保持完整,虽有个别地方坍塌,但古老的影像仍残留着,好像在炫耀着当年金戈铁马的场景,是何等的惨烈和悲壮。那时,这座城,绝对是疏勒县城市之魂, 历史之书,兵家要地。后来,随着城市的不断扩建,恢武城古城墙被一节一节地所推倒、所埋藏,直至有一天,仅有的最后一段城墙也“崭草除根”了。南疆史上曾坐镇一方、声势显赫,最大的繁华建筑完全消失殆尽,留下来的,只是时时停在人们心头、让人浮想联翩、给人神秘莫测的一段抹不去的记忆与怀念。
时光在变迁。现代社会物质文化生活在富裕,久远了的恢武城已淡出了人们的视野。如今,当你走在这个疏勒大地上时,虽看不到昔日自豪、荣耀的古城了,但在鳞次栉比的高楼大厦中,仍流淌着那种顶天立地、威武雄壮的影子。难到那便是恢武城的缩影吗?
恢武城,那是历史之城,我们要永远记住它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