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知道青城,缘于我的远房堂哥。
堂哥杨祖名从大学一毕业就分配到青城。生物系学生去青城多少有点不对口,但他是个性情中人,打起行囊,斜背一根横笛就去了。后来,他娶了个漂亮贤慧的青城女子为妻。结婚三天回门离开娘家时天色已晚,无奈新郎带着新娘在白银爬上了运煤的火车赶到皋兰。一进宿舍门,他吆喝我赶快打水供嫂子洗脸。黑暗中,我定眼一看,新娘满脸煤粉,只露出一对白牙和转动的眼睛。后来,堂哥生儿育女,其乐融融,不幸的是他英年早逝。堂哥离去后,他的青城的学生、同事逢清明或春节常去祭坟吊唁,这让我感受到青城人是重情重义的燕赵之士!
于是,我决定要去青城看看我的堂哥生活过的地方,看看那个曾经让他梦牵魂绕的热土。据堂哥介绍,青城产水稻、荷花芦苇,颇有江南水乡的韵味;青城有许许多多古建筑:高氏家祠,罗氏家祠,城隍庙,青城书院,二龙山大戏楼等;青城多耕读之家,崇尚文化,以读书治家为本。
我是秋天的一个清晨去青城的。那天,细雨菲菲,路面很滑,车子小心翼翼地行驶在乡间的公路上。雨中的青城仿佛晨睡中的少女,不曾梳妆略带羞怯却显得格外动人,从骨子里透露着一份娴静和淡定。
我不忍去打扰沉睡的村庄,让她继续留在她千百年男耕女织的美梦中不醒来吧!我隔河水凝望,宽阔的黄河涛声四起,河面上漂着一层碎银似的光亮,对岸是一片树林,树林一端伸展向远处,河水似乎是从那一团墨绿色中流出来的。绿色的树丛和村庄里红砖房屋交相映衬。一条大桥横跨河面,河的不远处,挺立在雨中的水车的身影若隐若现,格外高大;村庄东南的蜿蜓笔架山云遮雾绕,如黛如墨,仿佛海市蜃楼般的奇幻美妙。
青城原属皋兰县,我曾读过《皋兰县志》。此刻,临风而立,凝望仙景,历史的断义碎片如同密码从脑海中跳出来:离情别绪、雕鞍浆影、子规初啼、鱼雁书信、元宵明月、花灯盈街、银烛高香、族人聚会,神秘幽灵的气氛迷漫在古镇之上。
古旧的门楼诉说着昔日的辉煌
这些文字是否突兀?是否不知所云?这些文字是我对青城的解读以及青城历史留给我的意象。
《宋史·狭青传》载:“宝元间,元昊反,青为延州指使,以功累迁西上总领事门副使,擢秦州剌史,泾原路都总管,经略招讨使。”显然,青城是宋代为抵御日见强大的西夏所修建的一座城堡,这是青城第一次见于史书记载,此前尚未有史料记载“青城”这个地名。
宋时为军事目的青城拉开了登上历史舞台的序幕。中国历史上的许多名城古镇都是先为军事所需而后逐渐发展起来的,青城亦不例外。
一批又一批戎边军卒驻扎青城,使青城逐渐变成来自中原各地民族的融合之地,并在此屯垦、结婚、生儿育女,也使青城逐渐由军事城堡变为西北的一个村庄。在整个宋代和元代,青城只是作为军事城堡和村庄而存在着。
由此可见,青城人的祖辈大多来自于中原移民,青城严格意义上是一个由移民组成的城镇,这从青城的众多的姓氏可以得到佐证,青城有张姓、罗姓、曾姓、李姓、高姓等,且每个族氏都有家祠家庙,青城家祠的规模在陇上是不多见的,而且每个家族都视家谱为传家之宝,一般秘不示人。族氏社会往往表现为越是迁徒移居的人越重视家族的势力。在异族地区,本家族的团结和互相提携是夺取并巩固家族生态环境和生存下来的主要因素。
元朝时代,草原民族的蒙古人执政后,来自北方的压力减轻,青城作为军事前哨的作用被淡化,农业和商业逐渐兴旺,真正让青城脱颖而出的是水运业和烟草业。这一时期,青城获得暂时的修生养息的机会,成为陇上偏居一隅的隐蔽所和养息场。位于黄河南岸的地理优势和良好的自然环境,土地肥沃,灌溉方便,人们生活富裕而踏实。
明朝的朱元璋雄才大略,要扩疆拓土,治国兴邦,派遗大将徐达、冯胜将防御前沿推至洮州一带,将整个甘肃全境纳入“内地”的范畴,经济的互补性促使中国历史上的又一次民族大交融。
甘肃有两个闻名遐迩的“早码头”,一个是地处白龙江边的文县碧口镇,一个就是青城镇。上世纪七十年代,我去过碧口镇,那里山青水秀,陇南的名贵药材,山珍美味就是在碧口镇通过长江水运走向全国的。
青城在明代特别是清代已成为名噪全国的商埠之地。
青城盛产水烟,其烟丝质优味醇,种植于甘燥之地,运至南方遇潮湿气候,烟叶返潮,味道变得更加好“抽”。在东南亚沿海的渔民中间,水烟被称为“绿货”,身价极高,朋友相逢,若能送上一口水烟,那就荣耀的不得了。
鼎盛时期的青城码头前停满了羊皮筏子,成吨的水烟、木材、皮毛顺流而下,一派繁荣昌盛的太平景象。赚得大钱的青城商人象全国的商人一样,追逐功名,置家立业,大兴土木,为后世留下了众多的古建筑群和四合院,高氏祠堂、罗氏祠堂就是青城人为光祖耀宗留给后人的一份遗产。
值得注意的是,青城的古建筑特别是一些木雕、砖雕的风格带有明鲜的南方建筑的烙印,这可能是他们从祖先那里继承下来的,抑或是青城商人们从南方学习而来的,它们既像西北建筑宏大粗犷又有线条细腻构图精巧的南方风韵,这些既是青城文化珍品也是青城作为移民古镇的见证。
青城流行一种叫“西厢调”的地方小曲儿。我是音盲不解其韵。但据音乐专家研究,“西厢调”婉约流丽,行云流水,颇有江南小曲的音乐元素。在一个吼秦腔的环境里能听到秦淮河歌榭花船上的低唱浅吟的曲调,说明青城与江南有某种一脉相连的契合。还有甚者称,《西厢记》的作者是青城人,虽尚无定论,权且把它当成一个青城才子浪迹天涯,留下的怀乡之作吧!
行文至此,录关汉卿词《别情》“咫尺的天南地北,霎时间月缺花飞。手执着饯行杯,眼阁着别离泪。刚道得声‘保重’将息”,痛煞煞教人舍不得。“好去者,望前程万里!”今晚,月斜星稀时,让我们同去黄河边,体会一番当年青城商人惜别故乡飘落他乡的离情别绪吧!我想《西厢记》的作者也许曾在黄河边齐眉举杯告别过他的家人吧!
我兴冲冲走进青城古镇,想拾取历史的沉迹,诗意的浪漫,觅寻全盛时期车马水龙的商埠码头,一睹书院里吟诗作画的乡绅身影,并去那商人相聚相离的茶馆呷茶品味一番。一切都不复存在了。堂哥描绘的青石板路不见了,历史记载的棋形街巷不见了,“巩安门”不见了,“朝阳阁”不见了,镇远门不见了。曾经古色古香,名噪陇上的“条城街”整个儿不见了。代之而起的是凉冷的水泥、钢筋和满墙的标语口号。
我问,青城人说:毁了!一切的一切都在文化大革命中毁了!说话的人面部表情愤怒、内疚、惋惜、愁怅和无奈。
我们只能从清末进士杨巨川先生的《青城记》中去领略青城的原貌了。从菩萨殿戏楼的楹联中想像青城的繁盛景象了。
我漫无目的徘徊在青城的大街小巷,仿佛梦游一般。
城隍庙,据传曾是狭青将军的帅府,清嘉庆年间改为城隍庙。一代戎边名将留给历史的一点纪念化为乌有。那庙门前有一幅楹联:“莫终万里画境疆,片席地中处空焉;胜似十年阅经史,一霎时古今知之”。城隍爷管天管地,却连自各儿的家园也保护不了,这不能不是我们民族的不幸和悲哀。
青城菩萨殿戏楼危阁雕梁,气势万千,门前楹联写尽青城人文风情:“共登菩萨殿,赏听此百尺楼边,泉声乎,涛声乎,钟磬声乎,高下悠扬引我畅游仙境里;团拜龙五宫,试看那万家城处,车来看,马来看,杖履来看,贫富贵贱无不在戏场中”。历史如戏,人生如戏,历史在上演一幕又一幕史诗,饥饿、战火、交叠而至,千百年间似乎始而终,终而始的重演,从青城城隍庙、菩萨殿被毁,像是阿房宫一样的历史悲剧重演的影子。焚烧、毁坏是一个民族的悲哀,能毁的都毁了,能烧的都烧了,只留下毁不掉烧不死的石头狮子不屈地蹲在旷野,守望着良心和正义的生命,等待着大地复苏的一天。
15年后的又一个秋天的清晨——2003年,我再次走进青城古镇,一切又在恢复、重建。我站在新建的戏楼前凝视,仿佛历史的大幕拉开又在上演英雄般的史诗。那一根根崭新的雕梁画柱油漆未干,支撑起青城人对生活的新希冀和愿景。青城街巷里,古旧的四合院有的正在恢复,有的残损的旧门楼在风中岌岌可危。这些旧门楼曾走出进士翰林墨客商贾,曾承担起一代代人的悲欢离合。残痕如墩的旧门楼如不屈的头颅,仰天长啸,历经秋风腥雨,惯看云开云舒。它们被那些怀旧的艺术家和电影家看中了,因为那段历史不曾复制也无法复制。
跟我走吧,登上村南的高山,举目眺望,青城仿佛是一个静静地躺在黄河母亲的怀抱里熟睡的婴儿,眼前村舍连片,如织如画;大地上河声依旧,荷花依旧。一切都不曾发生过。夕阳下农夫荷锄晚归。明晨新的一天又来了。记住,不要出声,让我们静静地下山离去,不要惊醒梦中的孩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