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襟亚是近代上海滩著名的小说家兼出版商,鸳鸯蝴蝶派的健将。他曾开设中央书店和万象书屋,写文章,办报纸,风靡一时。
张爱玲因周瘦鹃不肯一期登完她的小说《沉香屑:第二炉香》,负气与周主持的《紫罗兰》杂志中断合作,转而与平襟亚取得联系,向平主办的《万象》杂志投稿。正是在这两家杂志连续发表数篇小说,使青年作家张爱玲横空出世,成为上海文坛最耀眼的一颗星星。而《万象》也得益于张爱玲的加盟,洛阳纸贵,大受欢迎。
可惜好景不长,双方因为稿费问题,笔枪纸弹,互不相让,终至分道扬镳。
腰斩《连环套》
1943年7月的一天,23岁的张爱玲身穿丝质碎花旗袍,腋下夹着一个报纸包,踌躇满志地走进上海福州路昼锦里一座双开间石库门住宅--那是平襟亚开办的《万象》杂志所在地。张爱玲随身所带报纸包里是小说《心经》的手稿,希望这部刚完成的得志之作获得这位前辈作家的赏识,能在《万象》上发表。
她敲开二楼的一个房间,接待她的正是平襟亚。她先作了自我介绍,然后打开纸包,将小说稿双手呈上。对张爱玲早有耳闻的平襟亚一边接过稿子,一边热情地说“欢迎投稿,欢迎投稿”.双方略谈片刻,平襟亚站起身,说稿件的事要请杂志编辑审定,于是客气地将张爱玲领进隔壁《万象》杂志编辑部。
当时,柯灵应聘《万象》主编不久,正在寻求作家的支持,见青年作家张爱玲主动来访,自然喜出望外。他关注张爱玲已有一段时间,也看过她登在《紫罗兰》上的两部小说《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非常欣赏。平襟亚离开后,柯灵和张爱玲闲聊起来。这次谈话时间不长,但宾主尽欢。
不久,小说《心经》在《万象》上分两期登完。两个月后,张爱玲的另一部小说《琉璃瓦》也在这本杂志上发表。
同一本杂志接连刊登两部小说,令卖文为生的张爱玲非常满意。这时,成名心切的她有了更大的野心,希望趁热打铁,出版单行本短篇小说集。她亲自写信给平襟亚,提出自己的想法,请求帮助出版,不料被婉言谢绝。平襟亚是作家,也是商人。他虽然欣赏张爱玲的小说,但要出版单行本,必然要考虑商业利益。“我给她难住了,凭我三十年的出版经验,在这一时代--饭都没有吃的时代”,销路没有把握,所以不敢轻易允诺。
按照平襟亚的说法,为了不让张爱玲灰心,他主动约她给《万象》写一部连载小说,每月写七八千字,按月预支稿酬一千元,张爱玲欣然答应。她着手撰写长篇小说《连环套》,供《万象》连载。第一期刊出后,她觉得稿费太低,曾亲自跑到万象书屋,要求由百元千字变为百五十元千字,否则将适当减少字数。平襟亚不愿破例,仍坚持按普通稿费标准百元千字支付。双方发生龃龉,不欢而散。
年少气盛的张爱玲说到做到,以后稿件字数果真逐月递减,写到第6期,干脆不再供稿。柯灵不想让这次合作夭折,那样对作者、读者和杂志社都是损失,便向老板平襟亚提议,于第六期付印时给张爱玲加送2000元。可是,张爱玲已下决心不再向《万象》供稿,马上将杂志社送去的2000元如数退还。
就这样,令无数读者翘首以待的《连环套》被作者腰斩了。
稿费之争
张爱玲与《万象》合作中断后,平襟亚认为按照原来“每期稿费一千元”的约定,张爱玲应得六千元,但实际领走了七千元。于是,他于同年8月在《海报》上撰文《记某女作家的一千元灰钿》,把张爱玲溢领一千元稿费之事公之于众。
看到上文后,张爱玲立即致函报社声辩,说自己替《万象》写《连环套》,共供稿六期,领到稿酬六千元,“每次都有收条”,平襟亚说多领一千元,不符合事实,并声明此事“必须查个水落石出”.报社将张函转给万象书屋,平襟亚一不做、二不休,先写信给张爱玲,详细罗列逐次付钱的细目,请对方核对,指出哪一笔错误或没有收到。然后又在报上发表《最后的义务宣传》一文,坚称张爱玲多领了一千元,还言之凿凿地说有账目为证。
张爱玲收到信后,立即回函反击。双方你来我往,争执不休。
同年底,张爱玲在圣玛利亚女校时的国文老师汪宏声应《语林》月刊之邀,写成《谈张爱玲》一文,翔实生动地记述了她在中学时代的生活。谈到“一千元灰钿”风波时,汪文无意中说到当年学生迟交作文,曾“一篇充两期”.此文一出,在文坛引起更大的风波。汪宏声没有意识到这种玩笑似的联系,会将学生在“灰钿”事件中的负面形象进一步坐实。
张爱玲忍无可忍,又写成《不得不说的话》,寄给《语林》月刊主编钱公侠,对千元稿费的事再作澄清,文中说:“其实错的地方是在《连环套》还未起头刊载的时候--三十二年十一月底,秋翁先生(指平襟亚)当面交给我一张两千元的支票,作为下年正月份二月份的稿费。我说:’讲好了每月一千元,还是每月拿罢,不然寅吃卯粮,使我很担心。‘于是他收回那张支票,另开了一张一千元的支票给我。但是不知为什么账簿,记下的还是两千元。”文章最后强调:“平常在报纸上发现与我有关的记载,没有根据的,我从来不加以辩白,但是这件事我认为有辩白的必要,因为有关我的职业道德。我不愿我与读者之间有任何误会,所以不得不把这不愉快的故事重述一遍。”
钱公侠收到张函后,就请平襟亚“略书数语,与张文同时发表,以避片面攻讦之嫌”.于是,平襟亚又写了《一千元的经过》一文,将“张爱玲《连环套》小说稿费清单”附于文后,详细注明收取稿费的日期、数额、取款方式。他还指明张爱玲文中说的两千元支票换一千元之事,“永丰银行支票,银行有账可以查对”.“尤以最后一次--五月八日深晚,张小姐本人敲门向店伙亲手预支一千元,自动书一收据交由店伙为凭(现存本社)。自此次预支之后,竟未获其只字。故就事实言,迄今仍欠本社国币一千元”.
诚如张爱玲所言,她不想再作辩白。至此,这场历时半年多时间的稿费风波不了了之。
其时,张爱玲正与做过汪伪宣传部政务次长的胡兰成热恋。胡当然要替情人说话,便在《张爱玲与左派》一文中说:“她认真地工作,从不沾人便宜,人也休想沾她的,要使她在稿费上头吃亏,用怎样高尚的话也打不动她。她的生活里有世俗的清洁。”
借题发挥
平襟亚对此事一直耿耿于怀,总想找个机会报复一下。
机会终于来了。过了几个月,《海报》约请沪上十名文人写一篇接力式小说《红叶》,平襟亚名列其中。他借题发挥,写一对年轻夫妻在自家后园赏花,妻子突发奇想,问家里的老园丁:“这里有没有狐仙?”园丁回答:“这里是没有的,而某家园中,每逢月夜,时常出现一妖狐,对月儿焚香拜祷,香焚了一炉,又焚一炉,一炉一炉地焚着,直到最后,竟修炼成功,幻为婵娟美女,出来迷人。”明眼人一看便知,这是在影射《沉香屑:第一炉香》、《沉香屑:第二炉香》的作者张爱玲。好在接续其后的文史掌故大家郑逸梅深感不妥,赶紧把所谓“妖狐”一笔撇开,以免引起新的风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