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车没有拉响警笛,反而关闭了警灯,时而穿越小巷,时而隐藏在黑暗的角落,像是在躲避一场追逐。紧随的十余辆小轿车中不乏豪车:奥迪A6、路虎、宝马X6、沃尔沃XC60、东风雪铁龙C5……
“警察叫我们是‘哨子车’,给渣土车放哨的,任务就是盯死警车。”李扬说。他今年36岁,是渣土车老板,5年前他用拆迁补偿款32万买了一辆渣土车,从此夜里几乎没有睡过一场安稳觉。
李扬隶属一个家族式的渣土车队:本家中,有20多人从事渣土车生意,共拥有30多辆渣土车。去年,他又买了一辆10多万的越野车,专门用做哨子车。“一年跑了11万公里。”李扬指着仪表盘,有些自嘲的意味。
每晚10点30,当西安这座城市进入轻度睡眠,渣土车却如沉睡了一天的“饿虎”,集体出动了,伴随着它们的是上千辆哨子车。一场真实如港片中的飙车大战开始了,日复一日从未缺席。
老板的战争
开“哨子车”盯警车,为渣土车开道
从北郊未央湖游乐场附近的家出发,不到20分钟,李扬就驾车到达了位于太华路上的一处项目工地。和他同时出发的是他侄子的一辆渣土车,但渣土车并没有直接到达工地。
“哨子车都是老板在开,作用很关键,随时指挥渣土车走什么道避开交警,发生事情怎么处理。最多时,有50多辆不同车队的哨子车跟一辆警车的。”李扬娴熟地打着方向盘说。
在工地门口略作停留,李扬根据对讲机中的分工,驾车到达北辰路和红旗路十字路口,停在了马路边。一路上,除了对讲机外,他的手机也响个不停,安排渣土车线路,联系渣土倾倒点等。
大约十分钟后,一辆车牌号为陕A3×××的警车出现在视野中,后面跟着一辆没有牌照的黑色帕萨特。李扬没有丝毫犹豫,挂挡、猛踩油门,快速跟上。两个路口后,警车发现被追踪,试图甩掉李扬,李扬也毫不示弱连闯多个红灯,保持大约50米的车距。
李扬说:“这么玩命就是为了准确知道警车的位置,指挥渣土车避开。”他一手掌握方向盘,一手握着对讲机,以10秒每次的频率向所有人报告警车位置,时速一度高达120公里。
从红旗路到凤城八路,从太华北路到北辰路,追逐如风驰电掣一般。正当李扬开始舒一口气的时候,警车缓慢地通过北辰立交上了北三环,等待在前面的是一排大约20余名交警。
“查酒驾,对着吹一口气。”一位交警说。李扬有些发怵,慌乱之间只是把对讲机藏在了座位下,却忘记了关上开关。“警车(陕A)6×××刚到凤城八路路口,车速很快……”对讲机仍在大声播报另一辆警车的行踪。
查酒驾的交警愣了一下,问旁边的同事:“咋回事?”另一名交警笑了笑,用手拨了一下越野车的天线,回答说:“哨子车。”没有酒气,李扬被放行。然而下了立交桥,陕A3×××早已不知行踪。“被甩掉了。”李扬有些沮丧。然而他并不担心,还有其他“哨子车”在跟,他从另一辆哨子车手中接过了追踪“陕A6×××”的任务,这次他打算绝不跟丢。
疯狂追赶
逼停渣土车,交警“拦车也很玩命”
李扬接手时,警车陕A6×××后面已经跟了4辆哨子车。加速、减速、急转弯……十余分钟后,陕A6×××拐入一个狭窄的黑巷子并突然加速,原来在前方发现一辆渣土车。笨重的渣土车乖乖地停在了马路边,交警下车前后照相,司机被带走。
一直跟在警车背后的是一辆五菱宏光面包车,上面坐着5个中年男子,其中一个人上车将渣土车开走。“每个警车后面都会跟一辆停车场的车,交警一拦下渣土车,停车场的司机就负责把渣土车开走等待处理。”李扬说。
说话之间,又一辆渣土车朝这边而来,发现有交警,先是急刹车,接着倒车掉头朝来路狂奔而去。
另一起渣土车被查扣发生在5分钟后。在同泰灯具电料批发市场门口,一辆渣土车由南向北高速“逃跑”,打算从辅道进入灯具城里面暂避。但一辆警车猛然出现在它的正前方,直向渣土车冲来。渣土车一个急刹,停下来时离警车的车头不足一尺。
“司机肯定吓尿了。”坐在李扬车后座的一名渣土车司机说。他叫孙畅,草滩镇人,22岁,但开渣土车已两年有余,“现在交警拦车也很玩命,司机一般是临时工,经常用这种方式逼停渣土车。”
他说起去年在东门开车时的一次经历:当时交警的车追他的车一公里后,超车一个急转弯,用车头堵在了他的车前。而他一个急刹车停下后也距离交警车不足一尺。
“我当时就问交警,哥,我要是刹不住咋办?交警说,刹不住也得刹!”孙畅说:“他们都知道渣土车的刹车性能是最好的,但问题是拉一车土真刹不住,我当时也差点吓尿了。”
据悉,每晚仅北城的辖区交警,大概就会出动5-6辆执法车。他们通常在晚上10点开始巡逻,凌晨4点半左右收工。
“黑车”被抓
交警不一样,被拉去的停车场也不一样
晚上11点,李扬的不祥感得到印证。对讲机里传来侄子李达的求救:“我的车在工地里被扣了,你赶快替我去看一下。”李扬以最快的速度赶到了太华路上的一处工地。黑暗中,渣土车以仰天30度的姿势停在土方上,一辆警车堵在工地门口,正是被李扬追丢了的陕A3×××。“这车黑得不能再黑了,明显的套牌车!”几名交警围在渣土车前,向项目部的负责人介绍。项目部负责人说:“我们管理很严格的,一般不会让黑车进来的,但这个确实看不出来……”
交警接过话说:“这是严重的事情!”随即通知另外一名警察把司机带走。没有反抗,在李扬的注视下,交警将渣土车司机带走。随后,渣土车被尾随交警的停车场司机开走。
李扬马上追赶警车。几分钟后,警车发现李扬的哨子车后,停下将涉事司机放下,并告诉涉事司机,明天下午2点前,到交警队去处理。接下来的30分钟里,李扬忙于打听车被拉去哪个停车场了,找关系解决问题。
李扬说,我们都没有关系(后台),但是社会上有专门解决这些事的人。从交保护费到扣车、罚款,这是一个利益链条,每个环节都有专门的人处理事情。这次他找的人是“阿曾”。半小时后,阿曾在电话里告诉李扬,说“领导”已经同意处理,费用是5000元。李扬回复说,价钱有点高,看能不能尽力给压一压。
又是10分钟过去,阿曾来电话说,这次事情比较严重,按正常渠道要罚3万。这次最多降1000元,也就是4000元。你愿意就去停车场交钱领车。李扬他们决定出钱解决问题。
凌晨1点,小雨霏霏。他们找到了“××停车场”的牌子。敲开门,李扬说明了来意,把4000元现金交给了一个干瘦的老太,老太拿出一张放行证来,上面盖上了交警队的章子,但没有具体的罚款数额。在李扬的记忆中,每个月他至少被迫来这样的停车场两次,交警不一样被拉去的停车场也不一样,交钱后从来就没有见过票据,交警能放车走就已经是他的幸运。
“再拿200,停车费!”老太太说。李扬问:“怎么是200,才停了两小时啊……”话音未落,老太太“啪”一声将钱摔到桌子上,说:“你开不开走自己看,我真是多一句话也不想和你们说!”
利益链最底层
渣土车生意就像一个“围城”,已经走不出去
被扣的渣土车再回到工地,项目方拒绝这辆车当晚再次营运。“算上司机工资,等于今天什么都没做,也就是亏了5000块钱。”李达掰着指头算账说。
也许早已习以为常,他的脸上看不出表情。真正令他沮丧的是,渣土车生意就像一个“围城”,他已经走不出去。“很多人都以为渣土车是暴利,渣土车老板都是土豪,每次出事了都是我们的错,罪大恶极,我们也一肚子苦水。”李达说。凌晨两点,十余名渣土车老板聚集在太华路一处加油站的拐角处抽烟。李达说,“城市建设离不开渣土车,没我们这么多垃圾怎么出去?”“但是,我们地位很低。项目方是衣食父母,有关单位碰见了就罚款,可一出事故,就说是我们的责任。”李达有些激动。另一位老板陈勇插话说,我们都是一群拆迁户谋个营生,没什么钱,也没有文化,干别的都干不了,做渣土车生意其实就是个苦力活。这个活很挣钱吗?如果一个工地的土方工程价值100万,那80%都交给了别人,给渣土车的只是极少数。
“形象地说,这就是一个利益链,我们只不过处在利益链的最底端。到底谁挣钱了,大家心里都清楚。说不得。”陈勇拿了根树枝,在地下比划着。他今年46岁,10年前开始开渣土车,7年前终于熬成了老板。
“2007年时,应该说是渣土车生意最好的时候。那个时候,北郊从凤城四路一直到凤城九路,整块一个大工地,有拉不完的活,价还高,交警城管也不管你,抓住了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可是现在不行了,工地少、活少、车多,好的活也根本排不上你。”陈勇说。
“外面都传言很多执法人员手里有渣土车,这根本不是传言。”陈勇说。多位渣土车老板透露,去年的晚上走在街上,经常会看到一个贴着“平×”标识的车队,根本没人拦;今年“平×”消失了,但换了一个标识,实际上还是“平×”的原班人马。最近风声紧,突然全部消失了。
陈勇爆料,个别执法人员先吃项目方,再吃车队,最后再是渣土车。一个工地有土方的活,如果是市政审批过的,那么必然会被“有势力”的车队垄断。一些还未报批的项目,如果渣土车要去拉土,就得给相关人员缴纳“保护费”,大约2500元左右,并且你交了他只能保证他不拦你,但不代表着其余人也不拦你。
“一车土项目方给的费用是330元,其中,要给垃圾壕交130元,还剩200元。一晚上正常状态下是跑8趟,毛收入1600元。这其中包括一晚上两个车200元的油钱,车辆磨损,司机管饭、买烟的花费,这样就只剩下1000元。每个司机一月1万元的工资,那么意味着约400元被分走了,老板收入就是600元。”陈勇说。
华商报记者和项目方等多方核实,证实了上述数字的真实性。陈勇告诉华商报记者,看上去好像还挺多,但哪个渣土车不会被拦?被拦住一次起步罚款2000元,多了5000元,几天就白跑了。
为何黑车这么多?
正规车若没有“哨子车”,一样不敢走
西安市国土资源局一位工作人员给华商报记者大概算了一笔账:近年来西安市每年新增建设用地的数量大概在5万多亩(国家每年批给西安市的建设用地),建设高层的地基深度一般在10-20米左右(取平均值15米),那么就意味着,在理论上(并非所有用地全部开工)西安市每年大概有近5亿方土需要渣土车清运。按西安市行价一车土拉13方,运费300元计算,那么5亿方土将产生大概12亿元的市场。
从2010年起,西安市专门成立了建筑垃圾市场秩序综合整治的领导小组办公室,由市园林绿化、城市管理、交管等多个部门共同联合治理违规违法渣土车。据悉,西安市共有23家正规渣土车企业。然而,这些企业一部分仍然以车辆挂靠为主,每年收取1500元/车的挂靠费,但平时不承担管理职能。
“也不瞒你,很多渣土车老板都有黑车,我也有。如果说西安有正规手续的渣土车是5100多辆,那黑车至少也有这个数。”李扬抽了一口烟,像是在做一个很艰难的决定。随后,他却提出了一个问题:“你知道为什么要有黑车吗?”
“因为黑车和有手续的车是一样的。”李扬进一步解释:“我有一辆正规手续的车,但是晚上开出来也是一样的操心,没有哨子车,没有对讲机,不管是有没有手续的大车,前面一米的路都不敢走。”
李扬说,不论什么车,闯红灯、超速、超载、车上有泥、灯不对、放大号不清晰、反光条脱落,这些都是被处罚的原因。有些司机担心倒车时出事故,自己安装个倒车灯也会被罚款。
“和黑车不同的是,有手续的车如果被抓到一个小毛病,就是上报警队,处罚得不多,但会停运3天,然后给你做个‘七统一’就放了。”李扬说,手续车哪敢这样被停运,3天损失比黑车被抓住还多,一个月被抓几次,这个月就白干了。
渣土车乱倒根源
车主:或许不是社会上认为的那么简单
多位司机“吐槽”说,西安为规范渣土车运营,划定了路线图。但是渣土车每天需要开回家等,这段路往往不在路线图的范畴,成了罚款的理由。
又如西安市官方规定了13处土方垃圾消纳场,其中未央区的高庙村消纳场早已形同虚设,而最近的消纳场是浐灞生态区的杏园消纳场,但是问题又来了:这是未央的项目,浐灞的壕,但又是灞桥的路,意味着要被三方监管,在老板们看来这无疑于自寻死路。
于是,他们选择联系附近的村子进行土方消纳,而一些村子也愿意提供专门的土壕坑,虽然没有正式文件,但这已经成为许可之外但又被执法部门默许的消纳点。
“最近严查渣土车,主要是因为南郊西沣路上垃圾倾倒成山的事。我不知道这些渣土车为什么会乱倒,但是这背后的原因肯定不是社会上认为的那么简单。如果真的发现渣土车在马路上乱倒垃圾,把他的车直接碾压成钢板都不为过。”李扬说。10月19日晚,一位车老板最后一次参加了马路聚会。前两日,他将自己的两辆车一共卖了39万,在其他人看来,这已是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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