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许是在一个夏日的午睡过后醒来,蝉鸣的尾音在树上恰好戛然而止。揉揉眼,发觉中年的时光,就这样突然而来。
那样一次小睡眠,竟听见自己的鼾声了。很奇怪的,一个熟睡了的人,怎么能够听见自己的鼾声呢。---想起马的睡眠,它是站着睡觉,奔跑的命运,一直奔突在马的血脉里。所以马的睡眠,是浅睡眠。还有一些动物,比如羚羊,海豚,长颈鹿,它们的睡眠,都是很提心吊胆的,一方面是劳碌的命,还害怕一次睡眠,就成了弱肉强食的牺牲品。折射到一个人的睡眠,如果是这样的状态,大半是中年的季节已悄然来临。是不是有了担心,一不留神,就沉沉地永远睡过去了。这一生往往自相矛盾的尘世间,肯定还有好多的事,放心不下,不然那样的睡眠,不会像马一样,半睁半闭着。
我母亲上了60岁以后,睡眠就少了。常常天不亮,她就起床,在屋子里哆哆嗦嗦忙着一些莫名其妙的事情,比如,把沙发搬往另一个方向,把一双一直舍不得丢掉的烂鞋拿出来洗一洗,把一张老照片找出来翻看,下楼去找一只乱跑的猫……在母亲的忙碌中,父亲也早早起床了,开始笨手笨脚擦拭窗户、阳台。起初我还不懂得母亲的早起,责怪她是操心的命。母亲嘿嘿嘿笑着,摇头说,睡不着,睡不着了。
等我也到了这样的季节,比如半夜起来看大地上凝结的霜,看浮到中天的一轮明月,它的清辉撒到我家窗台上,像白色的盐,忍不住想伸出舌头去舔一舔。看月光下,柔软的山水线在天际起伏,想起一些走散了的人。等我中年的岁月一来,我似乎理解了早起的母亲。这中年的睡眠,让我提前与母亲,在血脉的遗传上再次相遇。
一个中年男人告诉我,他和妻子开始了相依的感情,是有一天早晨出门,下了楼后,妻子在阳台上唤他:“喂,你还没有刷牙啊。”中年男人转身上楼,看见洗脸台上牙刷挤好了牙膏,他刷了牙出门,妻子上前,示意给一个拥抱。他拥抱了她,一瞬间,他看到了妻子眼角的皱纹。好比一个瓷器,突然出现裂纹的疼痛。那天,他请了假,没去上班,就静静陪伴了妻子一天。从此以后,中年男人尽量推掉一些应酬,回家吃饭,多陪伴一下家人。
我想起20岁那年夏天,是一个下午,乌云翻滚,暴风雨来临前,我正在赶路,天空中一声霹雳,把我一下惊呆了。一个雷声,让一个懵懂的少年,一瞬间过度到了一个成熟男人的地带。我在心里,默默说:“爸,妈,我不自暴自弃了,好好求衣食,好好生活!”在光阴的深水里,我潜伏多年,而今依然不能解释那个雷声,为什么给我的人生,带来那么大的震动。此前,我是一个让父母操碎了心的孩子。我想起,青春期的一天,我也是在乡村的大山,大声喊一个人的名字,山谷回音,我才感到嗓音突然就变粗的。
我想起自己的孩子,有天半夜从门缝塞给我的一张纸条,就五个字:“爸爸,我错了。”
命运埋伏在大地上,你走到哪儿都是被大地搂着。人生的某些分水岭,不一定需要洪水滔天,有时就是一阵风,一个不经意的眼神,一个习惯性动作的瞬间改变。
这一眨眼就到来的中年季节,只是一次浅浅的午睡,便感到大地万物,镀上了秋天的光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