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陈飞一脚踏进我们408室,我便有种预感:他会成为我们408室4年大学生活中的主角。
当时他理的是“锅盖”头,头发从脖子一直到头顶,都被推剪推去,只在头顶留着长长的一小片儿,黝黑的脸,厚厚的嘴唇,眼睛大大的,鼻子大大的,穿了一套洗得有点泛白的蓝布衣服。
我们4个刚刚认识的朋友窃窃地议论:“暖!他那头是什么发型!”
“标准的‘农村结婚头'!”
“真有点像非洲来的难民!”
他一下就有了两个绰号:“农头”和“老非”!
他默默地把他那只破旧的木箱放在我们留给他的光线最差的床位下,又默默地打开背包,把一套小小的,旧旧的被褥铺到床上。
他寡言少语,总给人一种悲悲戚戚的感觉。第一次班会上,同学都大大方方地作了自我介绍,可轮到他时,他那黑黑的脸憋得黑红,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他每天很早起床,默默地背书包出门,快熄灯了才回来,默默地洗脚,上床睡觉。他从没和我们在一块吃饭,我们也从没见过他吃饭的情形!直到上大学快两个半月了,一天中午,金鑫才神经兮兮地在门口喊:“嗳!你们仨快来!我发现’农头‘了!”
我们跟着金鑫到了教学楼后的那片小树林中,看到陈飞正蹲在一棵树下吃饭。他很专心,似乎没发现我们,只顾埋头扒饭,每扒几下,就用劲地嚼一阵,然后再用劲地咽下去,似乎很费劲,很费劲。
金鑫悄悄摸到他身后,突然喊道:“陈飞!”
“叭!”一下,饭盆落在了地上,饭洒了一地。他的脸扭曲得变了形,一双惊愕的眼睛呆呆地看着我们。
我们也惊呆了,他的饭盆里除了饭,什么也没有!
沉默,短暂的沉默。我们的心却在这沉默中剧烈地翻滚着。
金鑫慌忙不迭地道歉,拾起地上的饭盆向食堂跑去。不一会,他为陈飞打回了一盆饭,上面还加了两个菜一个炒肉。
当我们把饭盆塞到陈飞的手中时,看到他的眼中噙满了泪水。我们不敢再看他的眼,相跟着默默地走出了小树林。
自那日起,我们就不再叫他“农头”或“老非”,而直呼他“陈飞”.
因为我们4人的家境比较好一点,所以就常凑点菜票给陈飞,或饭菜打在一起吃。他开始总拘拘束束的,不肯收菜票,也不肯一块吃饭,时间长了也就不再那么拘束了,只是每天很早就起来为大家打开水、扫地,晚上又为大家打开水。全宿舍的开水、卫生全让他一人包了。
二
武汉的冬天不像南方那么暖和,冷起来寒风刺骨。人睡在床上,上面盖了两床棉被,再压上一件厚衣服,半夜仍会感到很冷。
陈飞的床上只有他带来的那床薄薄的被子,我们把自己不穿的厚衣服全拿出来加在他被子上。他总是默默地,用一种感激的目光接受着我们的帮助,一种真诚的情感闪现在他的眼中。
每早,当我们还在梦里演着悲欢离合的戏时,他已为大家端来了洗脸的热水;晚上,当大家要睡时,他又为大家提来了热水,让大家好好地把脚烫一烫,能在被窝里暖暖地进入梦乡。我们都庆幸能有他这么个好室友!
12月的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们4人都还躺在被窝里,做着暖暖的梦,突然被急促的敲门声和叫嚷声吵醒:“开门!开门!快开门!”当我们打开门时,看到陈飞趴在同系一位同学的背上,表情极为痛苦,豆大的汗珠顺着面颊滚落。
陈飞是在打开水回来的路上滑倒被开水烫伤的,当另一打开水的同学发现他时,他几乎疼得昏倒在雪地上。我们送他去了医院。医生诊断,他不但右腿严重烫伤,而且还发着高烧。
我们谁也不敢离开他一步,紧紧地守护在床前,默默地看着吊瓶里那透明的药水通过透明的输液管,一滴一滴慢慢注入他的肌体,心里自责着:为什么那么粗心,为什么那么懒!他生病都没发觉!
整整一天时间,陈飞的高烧终于退了,人清醒了,但伤口却剧痛起来。他紧咬着牙,一声不吭,汗珠不断从他的头上渗出来。
我们轻轻地为他擦汗,低声安慰他,鼓舞他,要他坚持!再坚持!一切会好的!
他的伤口恢复很快,一个星期下来,已经不再剧痛了,甚至在人的搀扶下可慢慢地走动走动了,但还不能出院,还需要人照顾他的起居。
那晚,我下自习后去陪床,看到他正用被子捂着头抽泣。
“怎么了!陈飞!陈飞!”我轻轻地问。他掀开被子,仍在流泪。“我该怎样感激你们报答你们啊!”
“可别那么说,好吗!咱们不是都住在408吗?不就是一家人吗?……”
他告诉我,他的家乡在川鄂交界处的一个小山村里,他们那里很穷很苦,没有公路,没有电灯,几乎还处在人背马驮,刀耕火种的落后时代。他家很穷,有姊妹5个,他是老大,是家中唯一上过学的孩子,也是村中唯一的高中生、大学生。
他12岁才到离家60里地的乡小学寄读。每天除上课外,还得自己煮饭吃。由于刻苦,小学他只上了3年就到县一中读初中,初中毕业时,他考取了省重点高中。然而,家里无法再供他读书了,要他回去务农,同父母一起养家糊口。可是他太爱学校了,他太爱读书了,他离不开学校!
他跪着去求邻居们,给人家磕头,跪着去求村中辈分最大年纪最长的村长五爷,向他磕头哭诉求情。五爷把全村人召在一块,才商定全村人一起供他读书。
陈飞考取大学后,全村人奔走相告,说是村里出了“状元郎”.大家高兴,为他激动,为他骄傲。大家一起凑钱为他准备学费,准备车费,准备一切生活用品。就连他那床小小的被褥,也是隔壁的韦二婶为他做的。他现在吃的用的每一分钱,都是全村人的血汗,都是乡亲父老们省吃俭用从牙缝里挤出来的。
他们对他并无所求,只是要他好好念书,为全村人争光,放假时能回去教村里孩子认几个字,使孩子今后不是“睁眼瞎”,交公粮时在秤头上不会被人唬弄。
窗外的雪花静静地飘落着,大地覆盖着厚厚的雪被。我知道,在这静谧的夜晚,在那遥远的南国,在那贫瘠的土地上,有一个温馨的小山村……
三
陈飞终于以优异的成绩取得了甲等奖学金。他那悲戚的目光消失了,渐渐闪现出坚定与自信。他找了个家教的工作,每月有了一点收入,加上奖学金,已基本能维持生活,所以他就不再让村里给他寄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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