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敏又给我添上一杯大枣红糖水,轻轻推到我的手边。我从《李清照集》的淡香中抬起头来,感激地看了她一眼。
“安吉拉·纤纤玉指”真是一个足以让女人流连的好场所,这里高高的欧式的靠椅、隔断开的个性化空间、黑色带亮片的帷幔以及顶棚若隐若现的荧荧灯光,都让人感到舒适。
最近一直想修整指甲,却一直腾不出时间,今天终于有点空了,打电话给清敏时,她却说要三个小时以后才有空档。我有些焦躁。本想修完指甲早点回家休息,又因为她的缘故不能如愿,声音不由得变得强硬起来,毕竟,我已是她多年的老客户。在那一刻,我忽然知道,我和许多自认为有了点钱有了点地位的人一样,偶尔地会气指颐使起来,好像有了身上那点铜臭气,就可以非常自然地无视别人的自尊。
清敏的声音却依旧是一贯的平静和柔和,劝我先去别处转转,她会尽量提前一些。
我走进“纤纤玉指”店的时候,清敏用一贯的亲切迎接着我,说着“好久不见了”这样的话,让我不由得为刚才的强硬感到歉意,于是,和她多说了许多问候寒暄的话。
今天带了什么书来?清敏问。她知道我的习惯,是不会枯坐在那里只做修甲的。
是《李清照集》,刚买的。我答道。
她熟练地给我调整好座椅,开始帮我修甲。我一只手放在她手里,另一只手翻开书来看。
清敏那样细心地给我倒上一杯大枣红糖水,细瓷的花杯、酡红的枣茶,氤氲着亲切和温暖。我抬起眼,看见清敏专注的神情,忽然想起另一个叫娇娇的女孩儿。
我对某些习惯有着固执的坚持。比如说驾车,我经常会选择自己习惯走的路,有时并不是最近的。比如说日本料理,习惯了去哪家,即使有了新店,也是不大会去的。
我在10年前开始偶尔去美容店做护理,第一个美容师就是娇娇。从那一次开始几年的时间里,她便一直是我的美容师。
娇娇和清敏一样,有着秀气的脸庞、轻柔的声音和对工作专注的态度,每次做美容护理时,她都会用轻柔的声音,告诉我这段时间皮肤的变化和需要注意的问题,在她轻柔的声音里,我有时会倦倦地睡去了,她便会细心地把灯光调到最暗,做完护理,坐在一旁静静地等我醒来。
几年这样的相处过去,有一次,我再去时,店里的人告诉我,娇娇结婚了,不再做美容。
我的心忽然有一块变空了。那一刻,我才知道,我对娇娇知道得多么少,甚至没问过她是不是有男朋友,我只是以为,只要我愿意,每次到这个店里,便都会看到亲切轻柔的她,在要失去她的前一刻都不晓得。
我拢拢思绪,把目光重新投到李清照的婉约中。有一首“浣溪沙”里写道:远岫出云催薄暮,细风吹雨弄轻阴。梨花欲谢恐难禁。读到处,我的手下意识地一抖。
清敏急急问我:弄疼了?
没有。我笑了笑。
脑海里出现了另一个名字:小民。
小民是娇娇介绍给我认识的。那天,做完美容,她说:姐,去弄弄头发吧,我给你介绍我们店里最好的美发师。
小民确是那个店里最好的。许多时候,别的美发师都没有生意,却会有好几个人排队等他。
自从那一次,我也便再不用别的美发师,每次打理头发,都是找小民。于是渐渐知道了小民受顾客欢迎的缘由。他对每一个顾客都是极其负责的,从不会因为老顾客怠慢了新顾客,更不会因为新顾客疏忽了老顾客。在他的心里,只要是他的顾客,不管是预约的,还是偶尔遇到的,都把这一次的信任给了他,那么他就一定要认真对待,用他全部的能力,做到最好。虽然由于他的这个原则,我这个老顾客,很多次要等上他很长一段时间,但却也因为这个原则,对他多了尊重。
每次做完头发,小民都会对着镜子认真端详一会儿,就像欣赏着自己一件得意的作品。然后,用两只手轻轻拍拍我的肩膀,愉快地说一句:好嘞!
于是,我也会在这愉快的声音中,变得轻松和愉快起来。
可是,前一段出差回来,再到那个店里,店里的人说,小民跳槽了,不在这个店里做了。我拨打小民的电话,停机。我问店里的人小民的去处,大家都避而不答。我知道这似乎是他们的潜规则,一个美发师如果离开了工作多年的地方,必须不能和原来的老客户联系,这是他们的职业道德。虽然有些人并不会认真遵守,还是会和原来的老客户联系,但我知道以小民的性格,他是不会的。
店里的人热心地给我介绍据说是最好的美发师,他们说:这个美发师和小民一起到店里的,和小民一样的。
我接受了。可是我知道,即使这个美发师手艺比小民更好,他也不会和小民一样的,不会和小民一样,用两只手轻轻拍拍我的肩膀,用愉快的声音说那句:好嘞!
就像天空中飘过的一朵云,飘过去了,就飘过去了,以后,还会有许多云朵飘过,但不会是这一朵了,永远不会是了。
李清照的《行香子》里写道:纵浮槎来,浮槎去,不相逢。
或者,某一天,我和娇娇、小民在人群熙攘中擦肩而过,彼此会感到似曾相识,但却仍然只是,擦肩而过。
我合上了《李清照集》,用自己都觉得有点肉麻的声音问清敏:你有男朋友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