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河笺

时间:2012-07-04 10:19来源:新华副刊 作者:柴薪 点击: 载入中...


 

衢江



    衢江从我居住的城市的西边流过,到二中附近折向北边流了一段距离再蜿蜒向东流去。我住在城市的北边,衢江就像一条胳膊把这个城市的北边揽在她的怀中。因此,每天我都是在衢江温暖的怀抱中睡去的。
 

    很长一段时间,我喜欢到衢江边散步。尤其是在黄昏时分,我向西行走,衢江离我住的地方大约二里路左右。如果走得快些,到达衢江边,就会看见夕阳正好落在江面上,江面一片通红。如果走得慢些,夕阳已西沉了,江面上只剩下一片茫茫的暮色,仿佛这世界上很多东西都消失似的。这时,我就随意站在江边的堤岸上吹风,或者随意站在岸边的一棵树下,听一听蝉声,然后,在黑夜来临之前,离开。
 

    江山江和常山江在我居住的这个城市汇合后称为衢江。衢江古时称为瀔水。不知为什么?我还是喜欢旧时的称谓。瀔水悠悠流经龙游叫灵山江,流经兰溪叫兰江,一段有一段的名字,再流下去分别叫新安江,富春江,钱塘江,蜿蜒流入东海,云蒸霞蔚,浩渺不知所终。天下的江水都是相同的,但天下的江河却各有不同,水的命运也因此而千变万化了。
 

    1992年,我来到这个城市到如今屈指算来已20年了。20年了,时间在流逝,江水也在流逝,而静止的,只有江岸以及江水下河床上的石头与泥沙。我站在江边,看见树的影子和我的影子,倒映在江面上,仿佛它们都来自另一个世界。落日西沉,溅红了江面,江风吹来,树的影子,我的影子,随风晃动,之后一切都不见了,青春、岁月、容颜,留给我无限的惆怅。
 

    20年前,衢江当时还没有防洪堤,一切都是原生态的。在北门沙湾,衢江流到这里拐了个大弯,这里江面宽阔,(著名的浮石潭就在这里)因而江流是无声的,舒缓的。它以它表面的平静,掩藏了流动的声响。我也是无声的,我以我的沉默,埋藏了内心的波涛。只有不远处江岸边的一丛芦苇,迎风摇曳,我爱这美丽的芦苇。它或许知道一个青涩青年的心事,知晓他心中的秘密,但它没有说。而我面对这一美丽的景致,内心的诗笺早已铺开,写下一阙绚丽的诗篇。看着远去的江流,我知道,水的流向,就是我们心的流向。

 

    1998年的夏天,我从这个城市的东门搬到北门,无形之中距离衢江又近了些,到现在不知不觉又过去十来个年头了。
 

    在一个地方呆久了,我有时想离开这里,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去。这么多年来,我守住城北这一小片地方,守住生活中某些微不足道的东西。但有时我也想,也许正是这些微不足道的东西拴住了我,让我无力离开。
 

    一个人在某地停留下来,自然有不必说出的缘由,一个人在一个地方呆多久才算熬到尽头,十年?二十年?我已厌倦!厌倦地不能了结,不能自拔,不能摆脱疲惫的惯性。
 

    久居一地,我已失去了早年的热情,在熟悉的环境中,我已找不到过去的足迹,气味,梦境和青春时代的影子,我已被自己和他人遗忘。
 

    我会慢慢地衰老,黑发生成了白发,我会把自己年轻时的照片当作陌生人,把一朵凋谢的鲜花看作旧日的情人。年轻时走过的每一个地方都不让我再留恋,我已踏上遥遥无期的还乡之路,我不知道究竟要到哪里去?像一棵连根拔起的树,我不知道究竟要到哪里去?!
 

    慢慢的,我的梦想已不会比一条江走得更远了。我居住在这条江的附近,这样,我就不得不爱上它了。我不得不爱它枯水期的清瘦,不得不爱它丰水期的丰盈,甚至我不得不爱它的泛滥与污染。

 

    我已说过,我已经在城北生活了十多年了。我不知道还要在这儿再呆多少年。而衢江,一提起它,仿佛就像提到生活中一个熟人或朋友的名字,我越来越感到我无力离开它,就像生活中的一些事物,它和我的生活之间已经没有什么距离了。

 


   嵩溪河    

 

    嵩溪河是我故乡的一条小河。
 

    我出生生活在小镇,嵩溪河傍依着故乡小镇,因此,我是在嵩溪河水的流动中长大的。如果记忆可以溯游而上的话,那么最先闪现和弥漫的应该是关于我童年的记忆。
 

    春天像一只候鸟,从山那边飞来,从岁月的深处飞来,停在河岸边的河柳树上,树上的鸟巢,是季节的另一个家。那些河柳都有些年头了,树木粗壮,叶子碧绿,一看,就是得到了河水的滋养。生长在水边的植物,比生长在旱地上的植物,多了几分灵气。
 

    比如,河柳,那怕躯干衰老了,叶子还是那么茂盛丰润。比如,芦苇,河滩上的芦苇,一个劲地疯长。远远看去,风卷残云,把一种凝重的哲学无限张扬。
 

    在夏天,我和小伙伴都要跑到河边去玩耍,在和滩上抓螃蟹,捉躲在水草丛中的鱼虾。或者,光着身子,在河水里游泳,溅起的水花,惊动不远处的野鸭。远处,暮归的老牛在过河,村妇在浣洗。我躲在芦苇丛中,折一支芦苇杆,叼在嘴里,闭上眼,仿佛在做一个梦。
 

    我躺在芦苇丛上,仿佛自己是另一条河流。
 

    我只是一个小孩,还不知道河水的深浅。
 

    有多少故事,痛苦的,悲伤的,喜悦的被嵩溪河记着?
 

    有多少故事,痛苦的,悲伤的,喜悦的被嵩溪河冲走?
 

    我不知道?
 

    我这样想着的时候,其实更多的,是在想我自己。
 

    大多数的时候,河水是寂静的,缓慢地流动,就像它傍依的故乡小镇。小镇上的所有人以及那些话蹦乱跳牛羊猪鸡鸭鹅都饮嵩溪河里的水。嵩溪河——是小镇的血脉。
 

    河水也养育了我,河水养育了一辈又一辈的人,河水又送走了一辈又一辈的人。
 

    嵩溪河也有涨水的时季,小镇上一切都安静下来了,只剩下河水热闹和喧嚣,狂野和奔腾。每当这时,母亲便关上大门,不让我们这些小孩出门,我们趴在床沿听门外的大水声,心里却惦念河里的那些小鱼。洪水过后,河流依旧缓慢地,无声地流淌。 

 

    逝水流年, 嵩溪河也是会老的,就像河岸边那些枯死的老河柳,被时间和记忆遗忘,那些老河柳,扎根河边上百年了,见证了小河的历史,也见证了小镇的历史。
 

    在小镇人们的眼中,老河柳是有灵性的。是“神”的化身,大凡镇上的人有大灾小病的,都要跪在它跟前,烧香磕头,祈求它为自己或自己的亲人驱邪降福,祥和安康。嵩溪河边的那些老河柳,像一个个垂暮的老人,仿佛是突然有一天相继枯死的,令我猝不及防。也就在这时,我突然发现自己己悄悄长大了。
 

    老河柳死去不久,河水似乎也陡减,流量变小了,也没有小时候清澈了,河床仿佛也上升了。河底红色的岩石裸露出来,河流像被开了膛。那些夹在红岩石里的鹅卵石,像一个个肿瘤,长在嵩溪河的肌体上,威胁着嵩溪河的生命,也让我看见它内心的泥泞和创伤。
 

    鱼儿似乎没有了,虾蟹也不见了,庆幸的是,嵩溪河在最干旱的时候,也未见它断流。
 

    一个人,并不比一条河,幸运多少?
 

    一个人,并不能比一条河走得远?
 

    有多少人离开故乡?离开嵩溪河?我不知道?我只知道我也是他们当中的一个,一个人离开故乡,是否像断了水流的河流?
 

    我们离开故乡,离开嵩溪河。可我们大多数人凭没有真正进入大海,而是游进了另一条陌生的河流,那条河流里的风浪,更加凶险,水流也更加湍急。我们被撞得头破血流,体无完肤。当我们有幸挣扎着爬上了岸,此岸已非彼岸,我们转身的刹那,故乡离我们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
 

    许多年以后,我已很少有时间回小镇了。对嵩溪河的记忆,也慢慢淡下去了。说真的,嵩溪河并没有留给我多少美好的回忆。但当我真正意义上离开它时,我发现,嵩溪河永远在我的心灵之上。
 

    即使在外面受了委屈,遇到了困难,我从此再也找不到一条像嵩溪河一样的河流。可以用来洗涤伤口,浣洗身心,蔚籍心灵。因此,我只能在城市的某一个角落里,慢慢舔干伤口的疤痕。只有在这个时候,我才能想到嵩溪河和嵩溪河边小镇上那些我的亲人们,那是我永远的家。
 

    我深深地爱着那里,却又选择了逃离而不愿再回到童年和少年生活过的地方。
 

    而对于我的儿子来说,他的故乡,只是父亲曾经出生地的一个籍贯,那个地方,对他来说,可能毫无意义。他出生并生活在城里,便注定了与那块土地与河流的疏离,随着时间的流逝,再也找不到真正意义上的故乡了。

(责任编辑:陈冬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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