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罗恩·拉什 作 姚人杰 译
她不明白,星期一和星期三晚上她跨出家门的时候,我有什么感受。她不知道我是如何坐在黑漆漆的屋子里,表面上在看电视,实际上却一直在支起耳朵听她开车回家的动静。她也不明白,我要听到雪佛兰驶上停车道的声响,才敢确信她已然回家。回家后的妻子愈来愈不像以前的她,现在的她在察看詹妮后,便将书本摊开在厨房的餐桌上,她还不如依旧留在那所大学里,因为她的心思全放在了所学习的东西上。我抚摩她的脖颈。我说,也许我们今晚可以早点上床。我告诉她,比起研究什么劳什子旧书,世上有许多更好的事情可做。她明白我的意思。
“我得看完这一章,”琳恩说,“之后也许可以。”
但那个“也许”并未成真。我孤零零地钻进被窝。浇筑混凝土是适合年轻人干的活计,而我已经不复年轻。我需要充足的睡眠,我只有这样才能撑下去。
某天下午,我正大口地喘气,好让自己恢复点力气,一个黑人小伙冲我说道:“鲍比,你年纪越来越大了。最好给自己找一份清闲的差事,比如帮厂家测试安乐椅质量什么的。”
在场的众人听到这话,都哈哈大笑起来。连工头温切斯特先生也和他们一道笑出声。
“老鲍比还有些力气没用尽呢,对吧。”温切斯特先生说。
他说这话时,表情是笑眯眯的,可声音里透着一股严肃劲儿。
“是的,先生。”我说,“我还没用出自己的第二份力气呢。”
温切斯特先生再次笑出声,可我知道,他已经紧紧盯住了我。等我完成不了自己的那份活,他一定会毫不犹豫地解雇我。
琳恩通宵看书的那些晚上,我没有立刻入睡,尽管一天的工作下来,我累得精疲力竭。我会躺在黑漆漆的卧室里,回想琳恩当初萌生重新回大学念书的念头时说过的话。你应该为我感到骄傲,因为我想要靠自己做成一件事情,她那时说道。“鲍比,就因为你这一辈子一事无成,并不意味着我会落得同样的命运。”
我又回想起她以前对我说过的另一些话。是在我俩高三那年的圣诞节。琳恩的父母和兄弟最终都进屋睡觉了,我和她躺在沙发上。我早已打开了琳恩送给我的礼品盒,盒子里装了一件她送我的毛线衫。我从裤子前袋里掏出戒指,把它递给琳恩。我试图表现得随意自然,但却感觉自己的手掌在颤抖。我俩早就谈过结婚的事,可结婚仿佛一直都还很遥远,得等到我找到一份好工作,等琳恩再上点学。可我已经不愿等待那么久。琳恩把戒指套在无名指上,戒指上的钻石只有四分之一克拉大小,可琳恩都没注意到
“戒指很漂亮。”琳恩说。
“这么说来,你会嫁给我吧?”我问道。
“当然。”她告诉我,“这就是我想要的,嫁给你是我最想要做的一件事。”
就这样,我躺在卧室里,回忆往事,尽管此时此刻我离琳恩不过十英尺的距离,却仿佛有一面硕大无比的玻璃门拦在我和厨房里那张餐桌中间,并在琳恩的那侧上了锁。尽管我感觉与她如此之近,我俩却仿佛居住在两个不同的国度。我听说,钻石能切开玻璃,然而到了眼下,我已经不那么确信。
一天晚上,我梦见自己往下坠落。我的周围到处都是树枝,却一根也抓不住。我就这么一直往下掉。等我从梦中惊醒时,全身大汗淋漓,急喘着气。心脏扑通直跳,仿佛成了一头野兽,一心想要从我的胸膛里挣脱出来。琳恩躺在我身旁,酣睡的模样仿佛这世上再没有什么事能让她牵挂。我看了眼时钟,离闹钟铃响还有三十分钟。可我无论如何也睡不着了,于是干脆穿上工作服,走到厨房间为自己冲泡了一杯咖啡。
琳恩的书依然放在餐桌上,都是一些厚重的书籍。我翻开最薄的一本,书名叫做《今日天文学》。我稍微读了些,一点都看不懂。即便我认识那些单词。也不明白它们在书里头的意思。对于我来说,这些单词就像在书页上爬来爬去的蚂蚁。可琳恩懂得这些词汇的意思。她一定懂的,因为琳恩每门考试都拿到了A。
我的手触摸到了口袋里的打火机,心忖着书是多么容易烧着的东西啊。我揣想,只需五分钟,这些书就会化成灰烬,再也没人读得懂的灰烬。我趁自己还没细想这个念头太久,及时地抽身离开。我察看了詹妮,这孩子经常会把被子踢下床。尽管她上二年级已经满一个月了,可距离我们把她从医院抱回家,感觉更像是只过去一个月。老爸过去常说,时光飞逝,远超你的预期,我现在渐渐感悟到这句话里蕴含的真理。小詹妮的个子每个月仿佛都会蹿高一英寸。
“我现在是个大女孩了。”詹妮会这么告诉她的奶奶,总会惹得奶奶开怀大笑。今年开学的时候,我送詹妮上学,已经不像一年级开学时那样了,当初我和琳恩把她留在学校里的时候,詹妮的嚎啕大哭曾让我为之撕心裂肺。这次开学时,詹妮很兴奋,迫不及待地想见到她的小伙伴。我握着她的手,步入教室。教室里,其他学生的父母也在走动,学生在寻找写有他们姓名的书桌。我相当仔细地审视了一圈教室。教室的一面墙上有个黄蜂窝,后面的鱼缸里冒着水泡,鱼缸旁边摆放了一个蓝色的地球仪,就像我二年级教室里的地球仪。教室门上用绿色的大字写着:“欢迎返校!”。
“你得走了。”詹妮松开了我的手,说道。
直到这时,我才留意到其余的父母早已离去了,所有的孩子都坐在他们的书桌后面,唯独詹妮是个例外。那晚,我在被窝里告诉琳恩,我想我们应该再生个孩子。
“我们的条件,只能让眼下这个孩子衣食无忧。”琳恩抛下这句话,便转过身,背朝着我睡去了。
我没有琢磨上几个礼拜才决定做这件事。我没有给予自己充分的考虑时间,让自己琢磨明白这其实是个坏主意。与之相反,一等琳恩的车子驶离车道,我就把詹妮的睡衣和牙刷打好了包。
“你今晚要睡在奶奶家。”我告诉詹妮。
“上学怎么办?”詹妮说。
“明早我会过去,送你上学。再把上学要穿的衣服给你带来。”
“爸爸,我一定要去奶奶家吗?”詹妮说,“奶奶会打鼾。”
“别再争辩了。”我告诉女儿,“穿上鞋子,我们这就出发。”
我说这句话的时候有点儿发火,挺对不住女儿的,因为让我如此动怒的,并不是詹妮。
等我们到达詹妮奶奶家后,我为没有提前打电话来知会一声而向母亲道歉,母亲说没关系。
“你和琳恩之间,不会是有什么矛盾了吧?”母亲问我。
“没有,妈。”我答道。
接着,我驾车五英里,到达了社区大学。我找到了琳恩的汽车,然后停车在旁边。我推测,上课早就开始了,因为停车场上见不着一个学生。附近没有保安,所以这件事看上去很容易办成。我从仪表台里取出弹簧刀,放进口袋。我挑着阴暗处行走,逐步接近最近的那座建筑物。教学楼开着宽大的窗户,有五个教室。
我花费了一分钟才找到琳恩,她就坐在最前排,正在认真地记下老师讲的每一句话。我的旁边就是树篱,因而身体的大部分都被遮挡住了,今晚月亮和星辰都暗沉沉的,又是一个有利条件。上课的老师不是戴眼镜、留灰胡子的老头,和我预想的不太一样。他没留胡子,甚至可能还没到长胡须的年纪。
老师突然停止了讲课,走出教室,很快就走出了教学楼,我以为他一定是瞧见了我。我急忙在灌木丛里蹲下,准备向卡车跑去。我琢磨着,要是我非要将他撂倒才能跑到卡车边,我一点都不会犹豫。
然而,那位老师并未靠近我躲藏的灌木丛。他径直走向一辆白色丰田车,丰田车刚好停在琳恩的雪佛兰和我的卡车中间。他在后座里翻寻了一阵,取出了一些书籍和文件。
那位老师接着往回走。他离我十分近,我能闻到他早上喷在脸上的香水味。我不禁纳闷,他为什么要弄得这么香,他以为哪些人会喜欢这种闻上去香得如花儿的男人。回到教室后,老师把书本发给学生传看。琳恩小心翼翼地轻轻翻动书页,仿佛她如果不够小心的话,书页便会随之碎裂。
我琢磨自己最好赶快行动,把我要做的事干完。我穿过柏油路,奔向雪佛兰。我跪倒在左侧的后轮胎旁,手里握着弹簧刀。刀子用力戳进轮胎,不停地切割,我一直等到听见漏气的嘶嘶声,这才站起身,环顾四周。
安保措施真够蹩脚的,我心想。我已经完成了此行的目的,可我并没有合上弹簧刀。我又跪在白色丰田车旁,开始使劲地戳轮胎,有那么一刻,我仿佛是在戳那个面容清秀的年轻老师的俊俏脸蛋。很快,这个轮胎也像是被收割机碾过一样千疮百孔。
我钻进自己的卡车,向家的方向驶去。我浑身哆嗦,却不知在害怕些什么。回家后,我打开了电视机,看电视只是为了让我在等待琳恩打电话过来时不至于无所事事。只是,琳恩并没有打电话回家。在琳恩上的课结束三十分钟后,我依旧没听见电话铃声。我的脑海里浮现出一幅画面,琳恩孤身一人站在那个停车场,她也许并非孤身一人,也并非那么安全,得考虑到,保安正躲在不知哪间办公室里打呼噜呢。我想到,琳恩也许遇上了大麻烦,是我将她置于那个麻烦之中。我掏出了卡车钥匙,正要出门,远处驶来的汽车车前灯光束却让我愣在了原地。
琳恩没有等我问她今晚过得怎样。
“今晚晚回来了,因为有个混蛋把我的轮胎戳破了。”她说。
“你为什么不打电话给我?”我说。
“保安说他会换轮胎,我就让他给换了。总比让你开上五英里的路大老远赶来强吧。”
琳恩从我身边经过,把她的书本放在餐桌上。
“帕尔默博士也被人戳破轮胎了。”
“谁帮他换的胎?”我问道。
琳恩注视着我。
“他自己。”
“可我觉得他不会换轮胎。”
“可他就是会换。”琳恩说,“一个人很有学问,并不就表示这个人干不了别的事。”
“詹妮在哪儿?”琳恩见到女儿的床铺空荡荡的,问起我。
“她今晚想和奶奶一起过。”我说。
“明早她要怎样才来得及上学?”琳恩问道。
“我会送她上学。”我说。
琳恩坐下看起书。现在这些书就像一大盘食物,堆在她的面前。这些书会让琳恩越来越强大。
“我估摸着,他们不晓得是谁戳了轮胎吧?”我尽量装出若无其事的口吻,向琳恩询问。
琳恩自从下车以来,头一次露出了笑容。
“学校方面立刻就有了个好点子。那个狗娘养的混蛋还不知道,停车场上装有保安摄像头。全都录在了带子上,甚至连那人的车牌号码都拍得清清楚楚。警察二十四小时内就能抓住那个家伙。至少,保安是这么说的。”
我的心脏连跳了两下,才听明白琳恩这番话的含义。我觉得就像有个人刚刚出人意料地揍了我一拳。我张开嘴巴,费了好一阵功夫,才挤出几个字眼。
“我得告诉你一件事。”我说道,声音虚弱无力就就像个重病患。
琳恩都懒得抬头了。她已经全神贯注地看起一本书。
“鲍比,我还有三个章节要读呢。那件事就不能等等么?”
我看着琳恩。我知道自己已经失去了她,我知道这个真相已经有段时间了。我戳人家的轮胎,再被警察抓住,这并不会让事态变得更糟,也许,到了羁押听证会上会有所不同。
“这事能等。”我说道。
我走到屋外的天台上,坐了下来。我闻到了溪涧旁的金银花传来的芬芳。很好闻的香味,假如换个时候,这也许能让我的心情放松下来。几只牛蛙发出呱呱的叫声,但除此之外,今晚寂静得就像在池塘底一样。天空中许多星星都已闪亮,现在你能瞧见一些星星是如何连成某种形状的。琳恩知道那些星星联成的形状都叫什么,她叫得出星星的名字。
假如你看见一颗流星,赶紧许个心愿。妈妈总是这么说,尽管我从没看见过流星,我仍然思量起自己会许什么心愿,脑海里浮现出的便是一段昔日的记忆。我、琳恩和詹妮去河畔郊游野餐,詹妮那时还是个婴儿。那时正逢四月,河水上涨,水冷得很,没法下水游泳,可也没什么大不了。太阳灿烂,山茱萸的枝干开始变白,你由此知道暖和的日子就要到来了。
不一会儿,詹妮就变得昏昏欲睡,琳恩将她抱进婴儿推车。然后,她回到野餐桌旁,坐在我的身边,脑袋倚靠在我的肩上。
“我希望日子永远像今天这样。”她说,“如果有一颗流星划过天空,这便是我要许下的心愿。”
接着,琳恩亲吻了我,这个吻是个许诺。许诺那天晚上等我们将詹妮抱进婴儿床后,我俩会缠绵不休。
可是,无论是那日下午,还是今晚,都没有坠落的流星划过天空。我突然希望詹妮能留在家中,因为假若她在的话,我就能走进她的房间,在詹妮的身畔躺下。
我会在那儿待上一整个晚上,只为了倾听女儿的呼吸声。
我的脑袋里有一个声音响起:你最好适应眼下这种境况。未来将有许许多多个晚上,詹妮不会和你在一起,也许甚至不在同一个城镇。我最后一次抬头仰望星空,可依旧没见到坠落的流星。我合上眼眸,嗅闻金银花的芬芳,幻想詹妮就睡在离我几步之遥的地方,幻想琳恩会暂时扔下手中的书,和我一起共度良宵。我虚构起一段记忆,一段我很快就会需要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