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孩子说到她梦里所听的歌声,以及自己所唱的歌,还以为他们两人都在梦里。经小寨主把刚才的情形说明白时,两人笑了许久。
女孩子天真如春风,快乐如小猫,长长的睡眠把白日的疲倦完全恢复过来,因此在月光下,显得如一尾鱼在急流清溪里,十分活泼。
只想说话,说的全是那些远无边际的、与梦无异的,年青情人在狂热中所能说的糊涂话、蠢话,完全说到了。
小寨主说:
“不要说话,让我好在所有的言语里,找寻赞美你眉毛头发美丽处的言语!”
“说话呢,是不是就妨碍了你的谄谀?一个有天分的人,就是谄谀也显得不缺少天分!”
“神是不说话的。你不说话时像……”
“还是做人好!你的歌中也提到做人的好处!我们来活活泼泼的做人,这才有意思!”
“我以为你不说话就像何仙姑的亲姊妹了。我希望你比你那两个姐姐还稍呆笨一点。因为得呆笨一点,我的言语字汇里,才有可以形容你高贵处的文字。”
“可是,你曾同我说过,你也希望你那只猎狗敏捷一点。”
“我希望它灵活敏捷一点,为的是在山上找寻你比较方便,为我带信给你时也比较妥当一点。”
“希望我笨一点,是不是也如同你希望羚羊稍笨一样,好让你嗾使那只猎狗追我时,不至于使我逃脱?”
“好的音乐常常是复音,你不妨再说一句。”
“我记得到你也希望羚羊稍笨过。”
“羚羊稍笨一点,我的猎狗才可以赶上它,把它捉回来送你。你稍笨一点,我才有相当的话颂扬你!”
“你口中体面话够多了。你说说你那些感觉给我听听。说谎若比真实更美丽,我愿意听你那些美丽的谎话。”
“你占领我心上的空间,如同黑夜占领地面一样。”
“月亮起来时,黑暗不是就只占领地面空间很小很小一部分了吗?”
“月亮照不到人心上的。”
“那我给你的应当也是黑暗了。”
“你给我的是光明,但是一种炫目的光明,如日头似的逼人熠耀。你使我糊涂。你使我卑陋。”
“其实你是透明的,从你选择阿谀时,证明你的心现在还是透明的。”
“清水里不能养鱼,透明的心也一定不能积存辞藻。”
“江中的水永远流不完,人心中的话永远说不完。不要说了,一张口不完全是说话用的!”
两人为嘴唇找寻了另外一种用处,沉默了一会。两颗心同一的跳跃,望着做梦一般月下的长岭,大河,寨堡,田坪。 芦笙声音似乎为月光所湿,音调更低郁沉重了一点。寨中的角楼,第二次擂了转更鼓。女孩子听到时,忽然记起了一件事。把小寨主那颗年青聪慧的头颅捧到手上,眼眉口鼻吻了好些次数,向小寨主摇摇头,无可奈何低低的叹了一声气,把两只手举起,跪在小寨主面前来梳理头上散乱了的发辫,意思想站起来,预备要走了。
小寨主明白那意思了,就抱了女孩子,不许她站起身来。
“多少萤火虫还知道打了小小火炬游玩,你忙些什么?走到什么地方去?”
“一颗流星自有它来去的方向,我有我的去处。”
“宝贝应当收藏在宝库里,你应当收藏在爱你的那个人家里。”
“美的都用不着家:流星,落花,萤火,最会鸣叫的蓝头红嘴绿翅膀的王母鸟,也都没有家的。谁见过人蓄养凤凰?谁能束缚月光?”
“狮子应当有它的配偶,把你安顿到我家中去,神也十分同意!”
“神同意的人常常不同意。”
“我爸爸会答应我这件事,因为他爱我。”
“因为我爸爸也爱我,若知道了这件事,会把我照××族人规矩来处置。若我被绳子缚了沉到天坑里去时,那地方接连四十八根箩筐绳子还不能到底,死了,做鬼也找不出路来看你,活着做梦也不能辨别方向。”
女孩子是不会说谎的,××族人的习气,女人同第一个男子恋爱,却只许同第二个男子结婚。若违反了这种规矩,常常把女子用一扇小石磨捆到背上,或者沉入潭里,或者抛到天坑里。习俗的来源极古,过去一个时节,应当同别的种族一样,有认处女为一种有邪气的东西,地方族长既较开明,巫师又因为多在节欲生活中生活,故执行初夜权的义务,就转为第一个男子的恋爱。第一个男子可以得到女人的贞洁,但因此就不能够永远得到她的爱情。若第一个男子娶了这女人,似乎对于男子也十分不幸。迷信在历史中渐次失去了它本来的意义,习俗却把古代规矩保持了下来。由于××守法的天性,故年青男女在第一个恋人身上,也从不作那长远的梦。“好花不能长在,明月不能长圆,星子也不能永远放光,”××人歌唱恋爱,因此也多忧郁感伤气氛。常常有人在分手时感到“芝兰不易再开,欢乐不易再来”,两人悄悄逃走的。也有两人携了手沉默无语的一同跳到那些在地面张着大嘴、死去了万年的火山孔穴里去的。再不然,冒险的结了婚,到后被查出来时,就应当把女的向地狱里抛去那个办法了。 (责任编辑:鑫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