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普京身边人被爆涉嫌通过离岸公司洗钱。此事发生在威权政治中的俄罗斯,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威权政治并不能根除腐败,只是培养新的利益集团。此事曝光只是时机有些敏感,普京及其领导的利益集团,正在面临一场无法回避的考试——2016年俄罗斯国家杜马选举。
腐败指控加经济衰退,可能会令普京自2000年掌控俄罗斯以来,面临最严峻的一次挑战。
普京的脸面:GDP和广东差不多
俄罗斯统计部门公布的数据显示,2015年俄罗斯经济负增长3.7%。自2000年来,这是俄罗斯第二个经济负增长的年份。上一次是2009年,受金融风暴影响,该年俄罗斯经济负增长7.9%。
这次俄罗斯经济的好日子终结于2014年。原因主要有两方面,一是乌克兰危机之后欧美制裁,一是受国际油价下跌外部因素影响。
2014年3月,俄罗斯不费一枪一弹吞并克里米亚,欧盟和美国对俄罗斯从能源、原料出口到金融等领域展开空前严厉制裁。作为报复,俄罗斯推出反制裁措施,断绝了部分农产品等对欧盟的出口,以致波兰等国闹起“土豆荒”。
由于俄罗斯主要出口市场在欧盟,“制裁经济战”直接导致卢布跳水。在很短时间之内,普京10位经济寡头密友受制裁影响,财富损失数百亿美元。
另一方面,受全球经济低迷以及中国经济需求不振影响,2014年10月份开始,国际原油价格进入下跌通道,从最高时期的100美元/桶,一直到现在40-50美元/桶左右低位徘徊。
俄罗斯经济又对能源出口高度依赖。数据显示,2014年,俄罗斯油气出口收入共计3450亿美元,占出口总额的66.3%,相当于联邦预算收入的52.2%以及GDP的18.7%。
双重因素合力夹击,俄罗斯经济在2015年跌下深渊。今年一季度俄罗斯经济仍然在谷底爬行,可以预见的是,俄罗斯将面临一个L型曲线,长期衰退将成常态。
尽管,沙特等能源出口国也受能源价格低迷影响,但很少有国家像俄罗斯这样经济大起大落。学界将这一现象称为“俄罗斯病”。“俄罗斯病”的病灶在于,对资源性产品出口的高度依赖,以及经济结构转型的失败。
事实上,在普京治下,俄罗斯不但没有摆脱对资源经济的依赖,反而呈现出不断强化的趋势。
从下图可以看到,在前苏联解体之初俄罗斯经济结构还算理想。在叶利钦时代,俄罗斯经济资源依赖逐渐加强。
到普京时代,俄罗斯更像吸食鸦片上瘾,身陷资源经济而不能自拔。2014年能源和原材料工业占比到了最高的67.2%。
俄罗斯经济既缺乏内在的健康增长,亦难以保持稳定的增长。自2000年到2010年,是中国、印度等新兴市场高速增长的“黄金十年”,但是,俄罗斯同样跻身“金砖四国”,却是资源出口依赖下的“镀金十年”。
2015年,俄罗斯名义GDP为1.31万亿美元,中国经济最强的省份广东GDP约为1.2万亿美元,仅仅比俄罗斯少1000亿美元左右。俄罗斯经济规模和中国已没有可比性,其大概相当于中国经济体量的九分之一。转型25年,普京执政将近16年,俄罗斯经济最终和中国的一个省份差不多,而且很可能在今年,就可能被广东轻松超越。普京的高傲与威权掩饰不住经济的失败与不堪。
问题在于,俄罗斯的经济失败与普京的威权政治存在怎样的关系?普京的威权政治是不是导致俄罗斯经济问题的直接原因。
威权政治未必促进经济高效增长
在回答普京威权政治与俄罗斯经济失败问题之前,我们有必要在更加普遍的范围内回顾一下,威权政治与经济增长之间的关系。
威权政治能否更高效地促进经济增长,学术界曾有争论。这一争论来自于既往的经验和事实。
最典型的案例是当年“亚洲四小龙”中的韩国、台湾和新加坡。韩国经济起飞始于朴正熙时代,朴正熙以军事政变上台,结束了此前韩国政坛的混乱与政府的软弱。朴正熙集团抓住重化工业与代工等经济增长的机遇,实现了韩国经济腾飞。台湾和新加坡经济起飞,也分别始于蒋经国与李光耀威权治下。
在这些案例中,可以看出,威权确实提高了社会效率。威权人物让行政系统高效运转,威权突出了政府作用,政府对基础设施等进行战略投资,效率也高于普通民主政治国家,同时,这也将有利于提高社会整体效率。一些威权人物的战略眼光与睿智,令他们把握住了世界经济大势,并借此实现了本土经济成功。
但另一方面,并不是所有的威权政治都走向了经济成功。阿根廷等拉美威权国家在实现一段时间经济增长之后,陷入“中等收入陷阱”。在阿拉伯世界,穆巴拉克、卡扎菲、阿萨德等威权人物,并没有取得显著的经济成就。在黑非洲,津巴布韦等威权国家更是屡屡爆出天文数字的通货膨胀新闻。
显然,威权政治与经济增长之间并没有必然联系。威权政治或许会带来经济的高速增长,但并不必然带来经济增长。
另外,威权政治出现之后,会有一定经济增长的红利期。这一经济增长的红利期,往往来自于威权政治结束了此前政治与社会秩序的混乱,经济自然出现恢复与增长,有些时候甚至是报复性反弹。
但是,这一红利期能维持多久,是长是短,是否具有可持续性,则是一个偶然性问题。这取决于威权人物本身的执政艺术,以及威权政治的转型。
左翼威权政治与国家资本主义
既往出现的威权政治提供了一个参照坐标,不过,如何评价普京的威权政治,或许更加复杂。
普京威权一方面符合威权政治基本面,但是,和此前出现的威权政治相比,普京威权政治又非常不同。
做一番背景调查或许不难发现,无论是朴正熙、蒋经国、李光耀乃至拉美、西亚等地的威权,巨大多数都可以称之为右翼威权。朴正熙和蒋经国均受美国影响。李光耀曾经留学英国,其治下的新加坡承袭了英国法治体系。新加坡独立之后的很多年,在新加坡司法程序终结的案件,可以上诉到英联邦法庭进行裁决。
但是,普京威权政治并不符合此前的品相,其脱胎于前苏联体制,带有强烈的左翼色彩。左翼威权是苏联解体之后出现的新品种。
然而,普京对俄罗斯最大的贡献或许就是,用威权政治取代了更坏的寡头政治。
俄罗斯寡头政治兴盛于叶利钦的第二任任期。叶利钦在竞选第二任俄罗斯总统之时,得到了列别佐夫斯基、霍多尔科夫斯基、波塔宁等寡头的联合支持。叶利钦宣誓就任第二俄罗斯总统之时,7寡头站其身后。这一镜头至今令人印象深刻。
出于对寡头支持的回报,叶利钦允许寡头干政,寡头直接进入政府内阁或者操纵政府,成为常态。例如,“七寡头”之一的波塔宁出任第一副总理,列别佐夫斯基担任国家安全委员会副秘书长。
俄罗斯寡头控制了能源、资源、传媒等重要行业,并通过操纵政府和政策而实现了对国家财富的瓜分。
图表来源:唐欢《俄罗斯寡头政治的形成与演变》
2000年,普京作为叶利钦指定的接班人,开始执掌俄罗斯政坛。其上任伊始,面临的最大挑战就是叶利钦时代留下的寡头政治。
普京就任总统之初即表示,“权力真空导致私人公司和机构攫取国家职能。他们控制着自己的影子集团、势力集团以及通过非法手段获取信息的非法安全机构。”
其后,霍多尔科夫斯基、列别佐夫斯基等寡头成为打击对象,而波塔宁、阿布、杰里帕斯卡等寡头则主动归顺普京,淡出政治。普京对寡头们采取分化、打击策略,同时,确立了“只要不参政,可以安心赚钱”的原则。
普京踏着寡头政治残骸,在俄罗斯建立新的威权政治。相对于寡头政治,威权政治仍然为一种进步。这起码为俄罗斯带来了稳定的治理秩序,有助于俄罗斯经济恢复与增长。
普京打击了寡头政治之后,一改叶利钦时代弱政府强社会的格局,转而强化国家权威和政府控制。
在经济上,普京逐渐推行资源、传媒等产业的国有化,或者国有控股,收回了国家对战略资源的控制权,油气出口成为政府财政和公共福利的资金池。俄罗斯走上国家资本主义道路。
另外,在2003年别斯兰人质事件之后,普京收回地方行政长官任命权,强化中央权威。地方行政长官不再由地方人民选举产生,意味着俄罗斯民主出现巨大倒退。
普京强化威权的措施还包括强化对民间组织的打压,掌控传媒。这抑制了俄罗斯的活力,令社会更加保守。
在意识形态上,普京逐渐回归传统和保守。2009年,执政党统一俄罗斯党将“俄罗斯保守主义”确立为该党的意识形态。
综合来看,普京的威权政治强调国家作用、政府主导、可控民主和对媒体的管控,意识形态上反西方,带有明显的左翼威权色彩。
与韩国、台湾、新加坡等威权政治不同,普京威权并没有在俄罗斯成功建立良好的市场经济秩序,也没有形成公平、自由的市场环境。相反国家资本主义大行其道,新的寡头联盟继续垄断市场,发展经济习惯搞政治动员,并在油气资源支撑下,构筑高福利的社会政策。
俄罗斯左翼威权政治的形成,即是普京集团现实选择,也离不开前苏联政治与社会治理的路径依赖,当然也包括俄罗斯国民心态中的前苏联遗存。
经济转型何以成了一句空话
普京很早就意识到,俄罗斯经济过度依赖资源性产品,并提出要通过发展“新经济”,实现俄罗斯经济结构转型。但普京的努力收效甚微。
事实上,在普京治下,俄罗斯形成了新的寡头集团。一种是官僚寡头,一些深得普京信任的官僚掌控了俄罗斯经济命脉,另外,就是顺从普京的私营经济寡头。
在普京的第一与第二任期内,据统计,普京权力核心区至少有10名高官共同控制着俄罗斯最大也最为盈利的国营或国有大公司,并且在垄断本行业的同时也控制了俄的经济命脉。此外在总统的行政部门中,有11人先后兼任6家国有公司的董事长,12人分别是国有公司的董事会成员。另外,有15位高官担任了6家国有公司的董事长,并分别享有各大公司的24个董事席位。(杨成《新官僚利益集团的崛起于俄罗斯特色的资本主义》,当代世界,2008年02,24-26)
自由主义偏好的梅德韦杰夫出任总统之后,对此进行改革。在2011年,俄罗斯总统办公厅发布了书面政令,要求目前17家大型国有企业任职的3名副总理级、5名部长级高官在7月1日前,全部辞去其所在企业中的职务。
但是,普京2012年重掌总统大权之后,梅德韦杰夫的自由主义倾向又被纠正。
伊戈尔·伊万诺维奇·谢钦是普京的亲信,在彼得堡时期即跟随普京,后来出任俄罗斯总统办公室副主任兼总统助理、俄罗斯副总理等职。2012年,普京再次出任总统,任命谢钦出任俄罗斯石油公司总裁、俄罗斯总统能源发展战略和生态安全委员会执行秘书。
当国家资本主义取代寡头资本主义之后,俄罗斯只是以国家垄断代替了寡头垄断,这不可能催生真正的市场经济。
另一方面,在普京治下,私营经济寡头的经济实力不但没有被削弱,反而进一步扩张、增强。
2015年7月7日,俄罗斯富豪罗曼·阿布拉莫维奇组团遛狗,这些宠物主人的资产加在一起高达950亿人民币。
据报道,2012年在全球1226名“十亿富翁”(个人财富超过10亿美元)中,俄罗斯富豪有96位,在排名榜上位居第二。美国富豪人数最多,有425名“十亿富翁”,排在第三位的则是中国。
事实上,在2000年至2012年,俄罗斯的经济增长速度和经济体量远远不如中国。这个富豪榜只能说明,俄罗斯社会财富集中的速度何其惊人。
根据美国《福布斯》杂志的资料,俄罗斯富豪的主要资产存在于采矿、冶金、石油和天然气行业。私营经济寡头财富快速增长,背后是对资源的垄断以及对其他私营企业的挤压。
对普京来说,这些官僚寡头和私营寡头,都是进行政治动员的有效工具。在2014年,欧美因为乌克兰危机制裁俄罗斯之后,普京发起了一场爱国主义经济动员。
当年12月,阿利舍尔·乌斯马诺夫——俄罗斯钢铁巨头、推特、Airbnb的投资者、阿森纳的大股东,即响应普京让商人们把海外资产带回俄罗斯的号召,把所持的电信营业商Megafon和铁矿石生产商Metalloinvest的股份从境外转回至俄罗斯公司。
2014年索契冬奥会,波塔宁是最重要的赞助商。
普京虽然也主张发展新经济,但强调国家作用,以国有企业为主力。这也注定难以取得成效。
梅德韦杰夫出任总统期间,试图通过自由主义倾向的改革,扭转俄罗斯经济对资源的过度依赖。但是,随着2013年乌克兰新一轮颜色革命爆发,普京又扭转了这一方向,改革不了了之。
另一方面,不计经济后果,强硬对抗欧美,是普京强化个人权威,获取国内政治支持的手段。
2014年,克里米亚事件之后,尽管招致西方的经济制裁和报复,令俄罗斯经济遭受重创,但是,普京的民意支持率不降反升。这也给反对党造成了巨大的压力。一个小规模的反对党竟然因为,是否采取民族主义立场在克里米亚事件上支持普京,而发生了分裂。
然而,克里米亚效应已经过去了两年,俄罗斯正在慢慢品尝不计经济后果的强硬外交酿下的苦果。
(责任编辑:苏玉梅)